第二日清晨,郑贵就领着小黄门同宫女,如流水般抬着箱箧进偏殿来。
他手执拂尘吩咐道:“小心些,若是磕着碰着了,殿下唯你们是问!”见姬玉闻声而来,面上立马变得笑容可掬,朝她行礼:“见过小淑女。”
“敢问郑少监,这是为何?”姬玉方才正在房中练字,听到院中动静才放下笔出来查看,谁想却瞧见这一院子的箱箧。
郑贵那张白净无须的团圆脸笑眯眯的,又行了一礼才道:“这是昨日殿下特意到库房中一件件亲手挑选出来的,吩咐奴婢送来淑女殿中,其余的奴婢也不知,淑女若是有话,还是当面问殿下的好。”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欣慰自己果然没有押错宝。前些日子两人还闹得不可开交,殿下还急火攻心吐了口血,可这两日又好了起来,昨日殿下还亲自为小淑女挑选礼物,甚至将王妃遗留下来的首饰都送给小淑女,想来不久以后,小淑女便要受封太子妃了。
姬玉听了这话稍有些意外,待要推脱,郑贵已经着人将箱箧送进殿中。心知他也是奉命办事,姬玉只好让侍女收下。
小枣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珠宝首饰,整间宫殿几乎都被首饰映出来的光芒照亮,一时间简直眼花缭乱,一直忍到郑贵一行人都离开后,她由衷感叹道:“姑娘,好多首饰呀!我眼睛都快看花了!”
“天啊,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这么大的红宝石呀,全部戴在头上还不得把人给压坏了!”
说罢,她又飞快捂住嘴,生怕自己没见识给姑娘丢了脸。一旁的秋荷却是稳重成熟得多,她是姬家的家生子,从小见过用过的好东西也不在少数,她更在意的是太子突如其来的示好。
然而看向姑娘,却见她家姑娘双颊泛红,面上也带着些难得笑意,比起这一路来的忧心忡忡不知要轻松多少。秋荷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也宽慰下来,无论如何,只要姑娘过得好,她也就无虑了。
姬玉欣赏过那一套红宝石头面,将盖子阖上,“这套首饰太过贵重,改日寻个时间还给殿下吧。”
小枣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们住在东宫中已是叨扰,怎么好再收太子如此贵重的礼物呢?不过想到那日太子一把就将姑娘护在怀中,她鬼机灵地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
傍晚时分,估摸着裴彻应当快要下值回东宫,姬玉收拾起那些太过贵重的首饰,往前殿而去。首饰拿着太过烫手,若是裴彻送她些古籍孤本,她可能还会欣然接受。
她到主殿时,裴彻还未归。寝殿前守着的两个小黄门今早已被郑少监吩咐过,见是姬姑娘前来,根本没有阻拦,恭恭敬敬地将人迎进殿中,随即退了出去。
有姬姑娘在时,殿下从不要旁人近身伺候,连郑少监都会退出来,底下人早就琢磨出了殿下的喜好。
手中的箱箧沉甸甸的,姬玉抱得双臂逐渐发酸,索性将箱子放到小几上。窗外忽吹进一阵风来,将几案上一卷帛书吹落在地,姬玉顺手捡起。
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寝殿中负责整理文书,一望便知帛书上是裴彻的笔迹,写了些药材名字同药效,看来那日他找她借医书还真不是一时兴起。
许是,他在古医书中寻找治疗头疾的药方?想到他那来历不明,发作起来又格外猛烈的头疾,姬玉轻轻皱起了眉。
只可惜她那日说不通医术并非托词,她的确于此道一窍不通,只能勉强辨认一二草药,想要替他治疗或是寻药方子都不容易。
姬玉跪坐在原地,正思索是否有可用的医书时,目光忽落到了一旁的废纸篓上。
太子案上每日要处理的公文同奏折都堆积如山,裴彻生性谨慎,已经批阅过的奏折会有专门吏胥负责处理保管,即使是不太重要的文章奏折,也会有小黄门及时烧毁。那废纸篓中时常只有浅浅一层,丢了些无关痛痒的无聊奉承文章。
这时代已经有了纸张的雏形,但仍旧粗糙难用,平日官府公文还是多用竹简或绢帛。
此时,那废纸篓却满满当当的,且观其封皮,仿佛是商议正事所用的奏折。姬玉只当小黄门今日忘了及时处理奏折,待会儿他们难免被责怪,正要将奏折收拾出来送去处理掉,目光落在奏折内的文字上,忽地一顿。
她这几日在寝殿中伺候笔墨,出于避嫌从未主动看过公文奏折,但此时姬玉从废纸篓中捡出一份份奏折,飞快翻着,面色逐渐变得青白,极为难看。
半晌时间后,她将奏折放回原处,快步往殿外而去。
守在殿前的两个小黄门一声问安还没说出口,就见姬姑娘奔出殿门,心中都有些嘀咕。其中一个还猜道:“方才瞧着姑娘脸色不大好,这是怎的了?里面没人惹着姑娘呀?”
若是待会儿殿下回来,知道姑娘受了委屈,不得要了他俩的脑袋?
“我如何知道?咱俩看好门就是,除了姬姑娘,也没旁人敢进殿下寝殿了。”
这厢姬玉肺腑中压抑着怒气,快步走回偏殿。自从姬家被抄家后,一路流放至幽州苦寒之地,她这些年都默默承受过来,极少有如此动怒,情绪起伏得如此厉害的时候。然而此时,她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紧咬着双唇。
这幅模样把秋荷给吓了一跳,太子不喜有旁人贴身伺候,她也从未曾跟着姑娘去过太子寝殿。只是方才,姑娘独自前去时还笑吟吟的,怎的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气成这幅模样?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秋荷连忙上前去迎接,然而姬玉已经快步回到卧房中,放下床帐子独自坐在内里,“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的脚步只好停在外间。
就在她以为姑娘受了委屈,会不会落泪时,姬玉忽又从床帐内出来下地,态度十分坚决且果断:“收拾行李,我们马上搬出去。”
秋荷一时惊得瞪大眼睛,“姑娘是说我们要搬出去?怎的如此突然,眼下马上就天黑了,馆舍恐怕不大好寻……”
姬玉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只略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些麻烦,只是此事不适合再耽误下去,入城那日我就该在旅店下榻的,不过如今多说无益,我们尽早走便是。”
秋荷想问,但联想到方才姑娘回来时的怒气冲冲,此时又一幅决绝的模样,话都堵在喉中难以问出口。她只好点了点头,立马招呼小枣前去收拾行李。
正将衣衫放进箱箧中,殿外忽响起一阵脚步,裴彻的声音也自外传来:“今日送你的首饰可还中意?若是喜欢,改日我再着人给你送些长安城里时下流行的首饰来。”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只因他瞧见殿内摆了一地的行李,而她那两个贴身侍女正在收拾行李,一幅恨不得立马就离开的模样。
裴彻面上原本的闲适瞬间消失不见,他皱眉上前来想要牵住姬玉的手,“有人欺负你了?怎的要收拾行李?你说是谁,我不会放过他的。”
然而姬玉只是稍微用力挣脱他的手,淡淡道:“这段时间多谢殿下收留,我已经叨扰多日,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合该告辞了。”
此话一出,叫裴彻愣怔在原地,他实在想不明白昨日两人还如胶似漆的,不过分离了一个白日,怎的她就翻脸要搬出东宫去?
他又上前一步,拦在姬玉身前,“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多嘴多舌?这偏殿是专程为你准备的,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勿要听信旁人的谗言。”他目露凶戾,只当是有人敢在背地里搬弄是非,叫姬玉听去心中不悦,这才想要搬出去避嫌。
但姬玉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微垂螓首,手下动作不停仍旧收拾着行李。
“宁宁,你给我说清楚,为何突然就要搬出去!”他一时心急,竟当着众宫女的面叫出她的小名。
姬玉终于受不了了,他是太子,这位置看似至高无上却又有诸多掣肘,若是旁的事还能推脱说他另有考虑,可方才她在废纸篓中所见的奏折,她心里再大度也理解不了!
见他还敢口口声声唤自己的小名,憋闷发酵的一个下午的怒气终于忍不了,姬玉咬牙冷笑道:“殿下做了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您吗?可怜我被您蒙在鼓里好几月的时间,以为殿下当真是我姬家的救人了!”
自从重逢以来,她一改从前的古灵精怪,总是一幅无喜无悲的模样,还是头一回对他这般冷言冷语。这话如同当头一棒,裴彻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她怎的忽然转变了态度,“宁宁,你好好跟我说,我哪里瞒着你了?”
见他还不明白,姬玉心中愤怒更甚,索性抽出袖中一封奏折扔到他脚下,“我知此事并非殿下的责任,您若是无意助姬家脱罪也是人之常情,可我姬家同殿下无冤无仇,您为何要三番四次地阻拦旁人替我姬家摆脱罪名?”
“当初是我有愧于殿下,殿下视我为眼中钉也是无碍,有什么事只管朝着我来。可殿下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我?姬家的其他族人并未得罪殿下!”
她说到最后,气极,尖尖一点下巴跟含了热油似的抖个不停。眼角有不争气的泪珠快要滚落,她努力闭了闭眼憋回眼泪。
裴彻早在看到那封奏折时就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又惊又气。从前姬家交游广泛,自从他将姬家女儿带回长安的消息流传开来,有些心思活泛之人将此看做皇室笼络姬家的信号,开始自作聪明地上书,请求为姬家洗脱罪名。
这几封奏折,便是他自己的幕僚写了送上来的,自以为是为他排忧解难,实则当初他看了一眼就扔到废纸篓里。
只是这本该被悄无声息处理掉的奏折,怎会被姬玉看去!还叫她劈头盖脸地扔到自己面前来!
裴彻自知理亏,面对姬玉的质问只好放软了声调,“宁宁,你听我说。我绝不是有意阻拦,只是手下幕僚考虑得还不够周到,眼下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三月前就有幕僚上书,建议殿下考虑为姬家平|反的事宜。殿下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三个月都腾不出一点功夫来处理这件事吗?陛下大赦天下在即,现在不合适,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殿下莫不是存心让我等一辈子?”
听她这番话,裴彻恼羞成怒道:“谁告诉你这些的!你休要听旁人胡说!”
姬玉冷笑起来,“没人告诉我,可我也不是眼瞎耳聋,前些日子我还能安慰自己,道殿下日理万机,不可因我的私心便用这点小事去时常叨扰殿下。可谁知殿下却不是这样想的。”
“殿下若是当真厌恶我,索性给我再度扣上奴籍便是,叫我永世都没有翻身的机会,岂不是更合您意?”
此话一出,裴彻原本还有些懊恼,立马变成了恼怒,他颇有些陌生地看着姬玉,一字一顿道:“你当真这样以为吗?”
姬玉紧紧咬着牙关,“眼见为实!”
说罢,她实在不愿再看到裴彻,不顾他如何反应,抱起行李便走。
身后的裴彻原本还要追,但想起方才句句如同刀子般的诛心之言,脚步生生顿在原地。这辈子,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质问他,反倒是最亲近之人最狠心!
姬玉抱着行李迈步出寝殿,她已经不那么出离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发现自己被骗后的浓浓失望。
她不明白,裴彻明明一句话就能为姬家洗脱罪名,此事于他树立威严招揽人心也是有益,为何要如此横加阻拦?难道他当真是为报当日之仇吗?那他昨日又何必说……
姬玉不忍再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钝刀割肉般心痛。然而就在她要迈步出院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重物落地之声。
她强行忍着没有回头看,一旁的小枣却是小心翼翼道:“姑娘,殿下好像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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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沈轻眉父母双亡,国公府怜她孤苦无依,将人接到府上,却绝口不提她与府上二公子的那桩婚约。
表姑娘病若西施,仿佛不知国公府的毁约之意,只恭敬守礼唤接她入府的裴岁寒,“世子爷。”
恰逢海棠花落了她满肩,想到二弟百般推脱的那桩婚约,向来冷清无情的裴岁寒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再见面时,她正被二公子以退婚相逼。
她满身书卷气,对着犯浑的二公子说不出半句重话,只背过身去拼命忍住眼泪。
冷风勾起咳疾,她不得已罗帕掩面,见到远处竹林中的他,只得向他求助:”大表哥。“
望着她泪眼朦胧,苍白唇上咳出一点朱砂般的血珠,裴岁寒忽然就想把她抢过来。
世子爷再是算无遗策,也不会知道她谋划了多久的海棠落花,如何心思巧妙地激怒二公子,才等来他的出手。
Ps.男主自以为强取豪夺,其实步步都是女主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