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将他扶到床榻上,姬玉伸手替他除下头上发冠,伸手微微试探,果然那处头皮肿胀起来了,可见方才那两下摔得不轻。

见他两眼灼灼盯着自己,姬玉才反应过来缩回手,指尖却不慎勾到他一缕长发,他仿佛吃痛眉头立马跳了跳。

姬玉连声告罪:“殿下,我不是故意的……”谁想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两根头发打结勾在一处,她跪坐在拔步床边的脚榻上,两人离得近了,连他身上熏衣的檀香味都清晰可闻。成年男子的淡淡热气笼罩在她周身,她急得连鼻尖都冒出几滴热汗来,房内明明连个火盆都没有,她却觉得甚是闷热。

“啪”的轻微一声响起,打成死结的发丝被裴彻一下子伸手扯断了。

姬玉跪坐在原地,面上还带了点羞赧,只好讪讪道:“殿下,您要上药么?”脑后的伤若是不上药,说不定明日又犯头疾了。

裴彻闭上眼不再看她,冷哼一声,“药在床头柜子里。”像他们这样行军打仗的人,受伤是家常便饭,药箱里既有金疮药,也有能暂时缓解脑中头疾的止疼药。

她立马转身去取药。这次上药时她小心避让,总算没有再勾住他的发丝,上完药后,姬玉终于如释重负。

“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先告退了,不打扰殿下歇息。”姬玉低头恭敬道。虽说那日她亲口说愿服侍裴彻,但真让她自称奴婢,在他面前为奴为婢,她一时还是难以做到。

见他不做声,她正要转身离去,宽大的衣袖却被人自后一把捉住,裴彻不知何时半坐起来,慢吞吞道:“我还没好。”

姬玉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她又不是医士,难道能帮他治疗吗?

她委婉相告,却半晌没听到声响,还疑心裴彻是否又犯了头疾时,却听他坐于上首轻飘飘道:“你便是这样伺候人的?”

想到方才她对郑贵说的“伺候”,再听裴彻语气怪异,姬玉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那时她不过是一时心急才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又当他已经彻底昏迷过去,谁想到会被他听去!

她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但此事只会越描越黑,终究只能闭上嘴。

裴彻见她气鼓鼓的吃瘪模样,同从前玩闹时输了的模样如出一辙,不由扬了扬嘴角,差点没忍住伸手去捏一把她的脸,不过总算是忍住了。

他又不是当真要她伺候,自己下地飞快洗漱过后,重新倒回床榻上。

见他睡得安心,姬玉却是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夜渐渐深了,她抵挡不住浓浓困意袭来,终于靠坐在床榻边睡去。

待那道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知她应当是睡熟了,裴彻才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她就伏在距他不足半尺的脚榻上,起先还强撑着不肯靠近,但睡熟后就不知不觉靠在了床榻边。巴掌大的小脸贴着床褥,青丝散落在面庞上,几缕发丝被鼻息吹得轻轻扬起又重新落回面上,似乎觉得有些痒,她皱了皱眉好像就要醒来。

裴彻赶紧闭上眼睛躺回床上,静静等了半晌功夫,没听到任何动静,才悄悄下地,把她抱起来放回床上。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浑身跟没半点骨头似的,轻得他暗自皱眉。他记得初遇她时,她可是个小胖子,两条胳膊生得跟莲藕似的,镯子里塞一条锦帕都难。

那时候裴彻被幽闭在长庆宫中已有一年,每日所做的,就是坐于那片巴掌大的校场中,漠然看着太阳一遍又一遍地西沉,直到他年轻的生命在一成不变中消磨直至老死病死,或是等着被皇上记起来他的存在,随后被悄无声息处死的那一日。

直到姬玉从墙头掉了下来。

她自小被家人宠坏了,性子顽劣,随致仕的祖父一道回长安城外的田庄上颐养天年。她一无忧小童,整日只知在山野中游玩,很快便把周围这一片都给跑遍了,只剩禁宫还未探索。

她玩心重又胆大包天,竟趁着兵士看管不力,从一个野兔掘出来的小洞中爬进了废弃多年,那只关押着叛王世子的长庆宫。

裴彻至今仍记得,那时他身边只有一跛脚宦官作伴,整日站在校场中拉弓搭箭,射出的箭飞向空中又无一不掉落回原地。

然而就在那日,他将弓箭对准虚空时,却听校场墙头传来一声惊呼:“不要杀我!”

同时姬玉跟倒栽葱似的从墙头掉了下来。

她大概是把自己拉弓搭箭当成是要射杀她,哭哭啼啼向他求饶,还把自己身上锦囊香包里装着的零零碎碎小东西全部掏了出来,求他别杀了她。

她一个小胖子,身上东西装的可不少,一把莲子和一支杏花,几块糕点果脯和几个金瓜子。

那时裴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杏花了,他母亲楚王妃生前最爱杏花,父王便在王府中种满杏树,一到开花时节便纷纷扬扬如同误入世外桃源。那时长安百姓听闻楚王妃爱杏花成痴,坊间皆以“杏花夫人”的美誉相称。

然而杏花花期极短,霎那芳华转瞬即逝。皇帝终究容不下功高震主的父王,趁着父王治理黄河水患时派人前去刺杀,后又给楚王府扣上谋逆的罪名。

母亲本就身子不好,骤闻消息受了惊吓,不出数日就撒手人寰。而他被捕那日,自楚王府中走出来,回首望见的就是残阳如血中开得正盛的杏花。

姬玉生怕自己被杀掉,哭哭啼啼求饶半天,却见这阴郁少年上前来,只捡起一支杏花。那是她方才在山里摘的,准备拿回家去送给整日埋头治书,还不知春天已经悄然来到的爷爷。

她愣在原地,圆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点未干的泪珠,傻呆呆道:“你不杀我了吗……”

楚王诈死一计瞒过了所有人,皇帝觉得心腹大患已除,遂整日同妃嫔宦官寻欢作乐,剩下一个十二三岁的世子实在不足为惧,早被所有人抛到脑后。禁宫中的警卫渐渐松懈下来,姬玉得了空,便日日从那兔子洞钻进来同他玩耍。

她春日带来一支杏花,夏日摘一朵莲蓬,秋日捧一把银杏叶做成的花束,冬日则是长安城中的糖炒栗子。她从城中带过来,生怕冷掉了,就藏在怀里,连手指头都被烫得生红,还叫他趁热吃。

“可甜了,镜子哥哥,你尝尝,我一路上都忍着没吃呢。”

裴彻字玄览,姬玉初听还不解其意,回家去翻了一通书才知是指道家心镜自照之意,她年纪小只觉得难以理解,便自作主张道:“那以后我就叫你镜子哥哥啦!”

阴郁的少年笑了笑,没反对。他不再每日枯坐在院中看着日升日落,而是满怀期待等着姬玉来,等她为他带来那点生机勃勃和欢声笑语,那是他同外界唯一的联系。

夏日她拉着他头一回走出长庆宫主殿,去后院池塘中凫水。他水性平平不愿下水,谁料她脚抽了筋在水里扑腾挣扎不起来,他一头扎进去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把人给捞起来。

姬玉吐出好几口池水,瘫在池塘边的大石上晒太阳,她摸着自己喝多池水圆滚滚的小肚子,大概是觉得自己要死了,拉着他的手哭哭啼啼交代遗言:“镜子哥哥,我死了之后,把我的所有玩具都留给你……”

她还没玩过的小竹马、老鹰风筝、九连环……全都便宜他了。

得知自己不会死,姬玉一下子从大石头上蹦起来,“镜子哥哥,那我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她点着自己的下巴所有所思:“男女之间过命的交情,是不是就应该成亲呀?”

少年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突然变红,他只能干巴巴道:“不许胡说!”

姬玉才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她跳下石头一路蹦蹦跶跶,拉着他继续往前跑,“快走快走,待会儿侍卫长就来了!”

秋日时,趁着侍卫长不注意,姬玉让小太监穿上世子的衣裳跪在祠堂前,只露一个背影蒙混过关,他俩则从兔子洞悄悄爬出去骑马。

“我爷爷送给我一匹小马,我不会骑,镜子哥哥你教我。”

那是他时隔多年终于又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环顾四周,秋日的萧瑟冷冽冲刷着他几乎快要衰败的肺腑,分明只是的荒凉原野,他却仿佛误入世外桃源般怎么也看不够。

少年沉寂的心微微波动,心底头一次生出一个胆大的想法:终有一日,他要堂堂正正地走出这座囚禁他的宫殿,为父报仇,为自己重获自由。

“镜子哥哥,你快过来呀!”姬玉把她藏在树底下的小花马牵过来,见他站在悬崖边发呆,急忙朝他招手。

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快步跑上去。步伐矫健,双目明亮,同外间那些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有任何区别。

小姑娘差点看呆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镜子哥哥笑呢……

只是他俩玩闹得忘了时间,想从兔子洞偷偷钻回去时,却侍卫长抓了个正着。

侍卫长跟拎小鸡一样把穿着世子衣裳的小太监扔到他们脚边,面色沉沉看着竟敢偷溜出禁宫的罪王之子。

被抓到了可是死罪……少年手脚冰凉全身僵硬,姬玉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侍卫长,求求你不要杀我们!”

侍卫长原本阴沉着脸,虽然陛下多年未曾过问罪王之子,然胆敢出宫乃是死罪,但被一个小豆丁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求他千万别杀了他们……

姬玉拿出犯错时面对爹爹的那套法子来对付侍卫长,努力朝他眨眼睛掉眼泪,抱着他的靴子不肯撒手,“侍卫长,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出去玩了一小会,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少年并未言语,他目光瞄向侍卫长腰侧的佩刀,他在默默计算抢夺佩剑并杀掉此人的概率有多大。若是不能成行,那便用他一条命换姬玉离开。一个小小侍卫长应当没有胆量动姬家唯一的女儿……

然而三人默默对峙了半晌时间,就在他要忍不住暴起杀人时,侍卫长却转身离开了,“以后,别再溜出去。”

这算是放过他们了!

少年还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侍卫长竟然如此轻飘飘地就放过了他们!

见她脸上全是眼泪,襦裙因跪在地上而乱糟糟的,他心底升起难言的愧疚:“方才都是受我牵连,往后你不必……”

姬玉却是从地上蹦起来,根本没把跪地求饶这回事当做丢脸,反倒胡乱摸一把脸上的泪立马破涕为笑:“太好啦,以后我还能来找你玩!”

裴彻察觉到自己在脚榻上坐了太久,他一个人高腿长的大男人,蜷缩在一方脚榻上太过憋屈,周身都有些僵硬。

他浴在淡蓝色的月光中,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姬玉,睡梦中的她嘴角无意识微微上翘,仿佛抿着一点笑意,不像平日那样绷着一张少年老成的脸,反倒有些像从前。

他伸出指尖,一点一点顺着轮廓描摹她的眉眼,流连至她温香软玉般的嫣红唇瓣时,本该熟睡的姬玉忽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是青梅竹马噢

今天来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