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裴彻闭着目,整个人如同入定般无半点动作,只有鼻唇中偶尔呼出淡淡热气。两人离得近了,连他身上的淡淡酒气都清晰可闻,姬玉两手举着布帕,仿佛沾染了酒气般双颊也升起淡淡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上布帕渐渐变冷,裴彻才睁开眼睛,目光轻瞥一眼恭敬的姬玉随即挪开,漫不经心又似在等待。

她心中明了,小心翼翼凑上前,用手中布帕轻轻擦拭了一下他的侧脸。

见他没有像白日那般勃然发怒,心中稍定两分,姬玉强忍着那点怪异与不适,继续替他洁面。

大概是军中无暇休整的缘故,他下巴生了层淡淡的青黑,指腹不小心触碰到时,立马一阵战栗。

姬玉心中的怪异之感更浓烈了,她熟悉的裴彻,是那个被父王叛乱牵连的罪王世子,整日被幽禁在深宫之中,对着一片风蚀雨侵残损的宫墙不言不语。人虽阴翳沉闷,但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动辄便要杀人。

更让她觉得怪异的是……前次一别,他还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郎,清瘦而修长,数年不见,如今他已彻底是成年男子,无处不透着上位者的强势与居高临下。

她对这样的裴彻分外陌生,高深莫测,喜怒无常,半点也琢磨不到他的意思。

姬玉脑中乱糟糟的,如此想着,手上动作一时不慎,擦拭下巴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喉结。

裴彻原本是仰头坐在榻上的,经她指尖轻轻一碰,那喉结立马上下滑动两下,两道锋利的剑眉微微皱起,仿佛分外不喜旁人对他的触碰。

她受了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收回布帕退到一旁。

此后裴彻果然不再理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批阅文书。北边乌桓人不安分并非托词,前朝鞭长莫及,对这些边疆夷族都是听之任之的态度,任由他们南下侵扰中原百姓。

但新朝已立,自然不能再软弱可欺,他北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督促当地官员加强边防。

在他处理文书时,姬玉就跪坐在书桌旁伺候那小小的火盆,这是方才侍者重新送热水进来时,一道送过来的。她身上本还有些发冷,但有这火盆,终于暖和了些。

待裴彻看完积压的文书后,已是深夜。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闭目休息时,忽听“啪嗒”一声。

这声音虽然极细微,但他是练武之人五感灵敏,一下便捕捉到。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原是姬玉跪坐在火盆旁,双目轻轻阖着,她手中拨弄木炭的火钎不知何时掉到膝上,又从膝上掉落在地,才发出这点微微声响。

火盆橘红色的光映着她侧脸,更显得面上光洁如玉,耳侧一缕碎发,结成辫的青丝柔顺垂在胸前。

只是……瞧见她身子稍稍往前倾,那火苗几乎舔舐到她青丝发梢,若是他再晚些发现,这头如瀑长发便要被毁了。

“起了。”

一声过后没有半点反应。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姬玉自晨间起便半点不得空,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脑中仿佛绷着一根弦。直到晚间,裴彻批阅文书时,她终于得了半点闲暇时间。

她被暖融融的火盆烤着,不知不觉犯困,就这么睡了过去。

见她没反应,而发梢几乎就要毁于一旦,裴彻终于忍不住,另取了支没沾过墨的笔投出去。

裴彻当年被幽闭在禁宫中之时,仅有一张弓箭和巴掌大的校场供他射箭,他日日拉弓搭箭却不知射向何处。而他在军中素有神箭手之名,这毛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姬玉脑袋上,她极轻地哼一声,浓密眼睫扑闪两下,终于睁开眼睛。

她还未曾回过神来,想不明白手里怎的多了一支毛笔,但鼻端已经闻到发丝被灼的臭味儿,这才发现自己离火盆太近了。

她吓一跳,赶紧把长发抢救回来,只是到底迟一步,发烧已经被灼得微微卷曲。她微微蹙眉,得用剪子把这截发丝给剪掉了,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又没法子。

裴彻一直居高临下望着她,见她捧着头发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真是跟以前一样傻。

见她目光望过来,他才收敛脸上神色,恢复森然冷淡,起身往内室而去。

姬玉急忙起身随他而去,“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请……”内室帐幔垂地,墙角枝形宫灯中的蜡烛发出微弱光芒,隐隐绰绰看不清,只知裴彻应当是背对着她的。

好半天也不见回应,她心中着急,顾不得许多就迈步往里而去,“殿下,方亭长今日应当是无心冒犯,还请殿下看在他平日忠于职守,慎始敬终的份上,大人大量饶恕了他吧。”

谁想到绕过帐幔,却见裴彻歪身斜靠在床榻上,衣衫半解,长靴也不脱,一条胳膊搭在屈起的长腿膝盖上,只微抬下巴乜她一眼,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求情听进去。

好半天,裴彻才微微一挑眉毛,指尖轻叩膝头,“孤为何要饶恕他?”

姬玉心急火燎,跪地道:“殿下若是因我之缘故迁怒他人,请殿下直接惩罚我便是,方大人收留照顾我多年,我实在无颜让旁人因我受牵连……”

话还未说完,她就听到一声冷笑,裴彻忽地站起来立于脚榻上,面露不屑,“你是何人,值得孤因你迁怒旁人?”

姬玉心跳因这声质问而狠狠一滞,她撑在地上的手紧紧绷着,指节甚至泛出淡淡青白色。

见她又是这幅一声不吭的冷淡模样,裴彻弯腰,伸手抬起她的脸,略带薄茧的指腹毫不留情攫住她尖尖一点下巴,“想替方远志求情?想回长安?想让姬家洗去罪名官复原职?那你求我,孤高兴了说不定会同意。”

他眉眼深处幽深冰冷,姬玉虽被迫仰头,却闭着眼躲避他的目光。

半晌时间后,裴彻刚要厌弃丢开手,却听她轻启檀口以极为细碎零落的嗓音道:“愿伺候殿下……以赔罪。”

她仍闭着眼,一滴泪珠却沾湿眉眼,从眼角迅速滚落进耳旁鬓发中。他双眼仿佛被这滴泪灼伤,竟一下子便撤开手转过身去。

好半天,他才怒道:“郑贵!”

在廊下守夜,困得迷迷糊糊的郑贵听见这饱含怒气的一声,有再多瞌睡也被吓醒了,连滚带爬地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他虽是跪着,眼睛却鬼精鬼精地往内室一扫,没瞧见想象中的旖旎场景,反倒是殿下一脸怒容,而小淑女跪伏在脚榻旁,面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殿下前些日子不还巴巴念叨着淑女的小字么?还不等他想明白出了什么变故,就听殿下道:“叫那方远志滚。”

殿下一个眼神扫过来,郑贵有再多心眼都老老实实收起来。他不敢再多想,连忙应下退出房间。

姬玉却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兑现承诺,原本以为按他的性子,该如何教训折辱她,可他这样轻易地就放过方远志……

还不等她想明白,忽见裴彻站在榻边开始宽衣解带,虽是背对着她,但仍叫她看见除下外裳后只着里衣的样子。她吓得连忙转身掩面,所幸另有一个侍者进来,伺候他解裳洗漱。

侍者离去前,吹灭了灯盏,室内彻底陷入昏暗之中。

姬玉在房中踌躇片刻,猜想裴彻应当已经熟睡,她断没有在此地替他守夜的道理,便想着离开。

听说太子一行人只是暂时停留在幽州,不日便要回长安去,她应当也是要一同前去的。今日她糊里糊涂就被安排来伺候裴彻,除了先前匆匆知会了秋荷一声,还没递半点消息出去,两个侍女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想着想着,姬玉越发觉得自己该回家去打点一二。侧耳静听,见内室毫无动静,她蹑手蹑脚,轻轻往房门而去。

只是刚推开一线房门,正逢屋外冷风大作,竟猛地把这扇门吹开。房门被风吹得哐当砸在墙上,这声音在黑夜里简直闻之惊心,她连忙扶住门,祈祷勿要吵醒旁人。

然而已经晚了。

本该在榻上安睡的裴彻,不知何时起身,飞快自内室而出。垂地帐幔阻碍他的行进,他竟提剑斩断帐幔,一把捉住姬玉的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要、去、哪?”

他手劲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折断,白日束在玉冠下的长发披散,只着一身里衣,目光森然,又问了一道:“你准备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更了更了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