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神

外面天色泛白的时候,秦祯也刚好把《太上灵宝救苦经》念完。

夜风一直没停,破窗框子被顶得“咣、咣”直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铜盆里只剩几簇火星子,怨不得身上凉飕飕的。

她抱膀搓了搓,裹紧身上的薄袄,索性留着灯没吹。灯光被两旁的陈年老棺挡在中间,漫散不开,黄晕晕的烘着侧板,斑驳的桐油漆皮下一片锈红,像渗着血似的。

面前这块不大的空地早被清理干净了,转圈儿用炭灰画着罗盘定好的八卦,壬山丙向,东南巽位被一道浅沟贯穿,布成“水出巽巳,势冲临官”的黄泉凶煞局。

五行十二宫,“临官”是少壮初成,福禄将起的阶段,一旦破了运程,离丧家败产,横死街头的下场也就不远了。

当然,潘家老大暂时还不至落到那步田地,所以秦祯只是扎了个草人,背后贴一张画了符的黄纸,放在浅沟里的“水口”煞位上,再用两块石头左右夹住它的下半身。

黄纸轻如鸿毛,那草人却被“压”得佝背塌腰,一副筋疲力竭,不堪重负的样子,两条腿也在石头缝儿里挤得打弯儿,这会儿已经成了诡异的反弓形。

一切顺利,如无意外的话,潘家老大身上很快就会出现某些奇妙的变化。

老实说,这种“妨人”的事,秦祯从前是不屑沾手的,一来干了要背因果报应,二来也不符合家传正道的身份。

但这回情况不同,自己既没有收钱消灾,也不是跟人斗法,仅仅是凭正义感帮助一个受苦又受气的女人,替她收拾“刑妻克子”的渣男丈夫,怎么说也应该被归为替天行道,积德行善一类。

而且呢,那姓潘的命里是要应这个劫,她只是摆个风水局,悄悄给他催了催运,稍微把时间提前了那么……一点点,谁叫他生辰八字落在自己手里了呢。

河对岸传来了第二遍鸡叫,时间刚刚好。

秦祯伸手揭掉黄纸,扔进铜盆里,看着火苗“呼啦”一下便将黄纸给卷成灰,然后她顺手又扯散了草人,把石头东一块西一块踢得远远的,最后,还拿鞋底蹭掉了之前画的八卦。

虽然有点废鞋底,但是一切又恢复成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样子。

她眼中不由漾起笑来,抬头看向越发晴亮的天空打着商量的口气轻声细语着:“老天爷,你也看见了,我没有改他个人的因果,就能救回一个家,不仅如此,我还在这里给客死他乡的亡魂们念了一整夜的经呢,两下里加起来可积了不少阴德,一定得给我记上啊!”

嘴上虽是这样说得轻松,但真没动别人因果吗?

秦祯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还是动了的,还挺大,所以她才会窝在这义庄一整夜,当自个儿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托依此假象,就算是应过“掺和他人因果”的天罚了。

最后又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没任何可疑的痕迹留下之后,正抻着懒腰哈欠连天,就听外面“咚咚”的敲门。

“仙姑可在么?里正老爹说,家里都预备好了,叫小的来请问一声,不知仙姑打算何时动身。”

秦祯:“……”

好家伙,这得急成啥样,大清早的居然都摸到义庄来叫人了。

她是那种有钱不赚……是不负责任的人吗?

只是迁坟跟头回下葬不同,讲究和门道更多,急也没用。更重要的是,她刚熬了一宿,现在正头昏脑涨,万一办事出了岔子,砸自家招牌不说,还会害了别人一家子,多缺德。

所以,为了大家好,她应该先舒舒服服补个养颜觉再说。

秦祯眯着眼掐指算了算,懒洋洋地冲门外说:“你去回他一声,该备的备好了就行,这会儿先安生歇着,今晚亥时大吉,宜破土,咱们戌正以后出发不迟。”

也许真的是因为艺高人胆大,秦祯的心特别宽,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已经是傍晚。

趁着天还没黑,她从后门溜达出去,站在土坡上朝西头眺望。

落日远垂,大半个村子都被红霞映得火烧一般,她乜眼迎着夕阳,靠在树上观气。

所谓观气,就是看气色,这玩意儿不光人有,阳宅也不例外,甭管旧屋还是新房,光彩明亮的就是吉相,反之,即便再奢华的豪宅,只要晦气盘绕,也逃不掉家道败落的下场。

而且,如果家里有喜事,或者出了变故,宅子也会随之“色”变,一看就能知道。

当然,想要有这个本事,没点过硬的聪慧天资,光靠经年累月的勤学苦练是万万不行的。

从这边俯瞰过去,巷底就是潘家。

不出所料,炫目的天光里隐约真有一团黑气缓缓上升,纤丝细缕,似雾非雾,在小院的正东位上盘绕不散,跟西头灶房突突往外冒的炊烟迥然不同。

阳宅风水中,正东代表长房子嗣,如今被黑气笼罩,应该是之前动得的那点小手脚已经上效果了。

秦祯不无得意地扬了扬唇角,瞧着四处炊烟袅袅,只觉各种土灶的饭香味儿顺着风就往鼻子里钻,瞬间勾起了对晚餐的期待。

回到前厅,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里正紧绷笑脸迎在那儿,院子里还有十来个棒小伙子大眼瞪小眼,恨不能人人都把“等不及”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

对秦祯而言,这种场面从前司空见惯,但她不光有原则,更有脾气,定好的事,任谁明催暗逼都不会改变主意,现在当然也不例外。

可是,就这么干晾着事主,似乎也不大好,她一边坐下吃饭,一边漫不经心问:“人找的可靠么?”

那里正顶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眼,凑前回话:“仙姑尽管放心,除了自家的庄客,就全是沾亲带故的,准保信得过。”

秦祯“嗯”声吮了口鸡汤润喉:“这个你自己清楚,我就不多说了。记着别忘了最要紧的,贵府老太爷是酉年生辰,卯酉相冲,要是……”

“是嘞,是嘞!”

不等她说完,里正便抢着道:“照仙姑的吩咐,都揪耳朵问过了,绝没有一个属兔的,量这帮娃儿也不敢扯谎欺瞒老夫。”

听他打包票,秦祯点点头,剥了只虾塞进嘴里,侧眸瞥见门口人头攒动,聚了不少等着瞧热闹的村民,又低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晚可不比昨天,’打金井’的时候闲杂人等要一概回避,出了岔子,不是闹着玩儿的。跟乡亲们说一声,这天又黑,路也不好走,没啥好看的,要是一不留神招了邪,那就麻烦了。”

“对,对,对!仙姑说得是,老夫这便去打发,叫他们都安生回家去,莫跟着瞎起哄。”里正连声应着,慌不迭地转头撵人去了。

秦祯不紧不慢吃完这顿饭,天已经黑透了。

她搁下筷子,又消停喝了杯茶,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吩咐动身。

众人全是领赏干活,巴不得快点完事,此刻等得脖子都长了,听仙姑一声令下,当即兴冲冲地把“引魂”公鸡绑在棺盖上,四个身板最壮实的起杠抬稳,其他人带齐了锄头铁锹,香烛供品出门上路。

秦祯手拿罗盘走在最前面,那里正亲自抱着亡父的牌位,紧紧跟在旁边。

这会儿已是上床安寝的时候,村子里虽然清净了,沿途依旧有听到动静的隔着窗子探头探脑,眇几眼又缩了回去,没人再敢跟来。

队伍沿路向东,不久就出了村,顺着缓坡走进峡谷。

这里峭壁耸立,中间狭窄,月光几乎照不进来,有些地方岩石遮蔽了头顶,像钻进了山窟窿里,几盏昏黄的灯笼只能照清脚下那一片,前后望不到出口,夜风呼啸着横穿过去,鬼哭狼嚎似的,听得众人直发毛。

突然间,不知什么东西迎面飞来,裹着一阵阴风“扑啦啦”从头上疾掠而过。

人群里惊呼四起,有两个抬杠的腿一软,险些把棺材打翻。

“当心!我的爷哎……”

里正慌忙扑上去扶住,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那两个失手的青年破口大骂。

之前还拍胸脯保证,说人有多么多么可靠,结果就这?就这???

秦祯端着职业操守没翻白眼,可瞧着那帮壮小伙子惊魂未定,畏畏缩缩的样儿,不由摇头。

照这么走下去,别说赶不上吉时,八成半路就得坏了大事,到时候最麻烦的还是自己,看起来,她不想想法是不行了。

她丢个眼色让那里正打住,清清嗓子开口道:“这山里聚得是风水正气,大伙儿都别怕,实在定不下心的,就先把东西搁下,照我这样,在手上写‘雷’字,可以正阳制邪,哪怕是独自走在荒山野岭里,也能保平安无恙。”

说着,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上打样,可比划完,却没人跟着做,全都狗看星星似的望着她。

秦祯还以为自己动作有点快,天黑他们没瞧明白,正准备再说一遍,那里正挨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扯着脸皮道:“仙姑有所不知,这帮浑东西自小未曾开蒙,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是正儿八经的睁眼瞎子,让他们写字,嘿,岂不是逼公鸡下蛋,要了命么。”

“……”

大意了!一时没留神忘了这是个“人均胎教”的时代,就算秀才,也是十里八乡才出一个呢。

秦祯不禁唏嘘,这会子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心累,叹了口长气,就近拽起旁边人的手腕,竖起“剑指”,飞快地在对方掌心画下“雷”咒,便直奔下一个。

众人虽然目不识丁,眼力价却是有的,这会子都闷声不敢吭,站着由她摆弄。

十八、九的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大多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猛然被这么位年轻貌美的仙姑拉着在掌心划拉,一个个都闹了张大红脸。

秦祯干脆利索,转眼写完最后一个,丢下句“跟紧”,转身就走。

众人哪敢怠慢,抬上东西急忙跟了过去。

剩下这一路果然走得顺当,没多久出了这条洞窟般的峡谷,面前已是开阔的山道,昨天选定的“牛眠穴”就在对面不远处的坡下。

大伙儿脚程更快,不一会赶到地方,只见当时立的标记还是好好的。

眼看亥时也要到了,里正招呼众人准备,回头刚叫了声“仙姑”,却见秦祯蹲在那处吉穴前,神色有些捉摸不透。

里正也挨过去,在她旁边蹲着,小声询问:“仙姑,可是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