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饭,洗了热水澡的秦祯睡得还不错,当夜无梦,次日一大早却被此起彼伏的牛叫声吵醒了。
打开门,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牛粪味儿。
正在院里踱步打转的里正见她出来,慌不迭地迎上前:“照仙姑吩咐,全村的耕牛都在这里了。”
秦祯捏着鼻子直往后趔:“不是说了一头就行么,全拉来干嘛?”
那里正陪起笑脸:“这个,常言说‘饱肚带干粮,不怕多,就怕没’,嘿嘿,还请仙姑过目,选头合意的。”
看得出,这是心中没谱。说起来也难怪,在平常人眼里,哪个看风水的不是拿着家伙事儿,有板有眼的干活?没见过两手空空,全凭一张嘴的。
秦祯来得时候就不大“正经”,家传的宝贝一样都没带在身上。她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心里有数就行,凭自己的本事,还怕这帮村民不信服?
她偏头打量起院子里各色各样的牛,这一眼顺着扫过去,不经意就瞥向了门口。
那边有一头黄牛,体态健硕,应该正值壮年,后腿格外结实,背上的皮毛光滑油量,在这群牛里算是看相出众的,而且被一群瞧热闹的人乱哄哄地围着,也不见它慌,照样闷头悠哉啃着草稞子,看来脾气也应该是沉稳听话的。
“就那头吧。”秦祯觉得满意,就顺手一指。
里正应着“是”,转身吩咐家仆去牵。
这下牛主人不乐意了,拦在身前不让拉:“放开!俺家就这一头牛!弄伤了,爹娘非打断俺的腿不可,俺不给,就是不给!”
里正急得要命,骂了句“憨娃子”:“不是说了么?真弄伤了,照价要钱赔钱,要牛赔牛,还能亏了你不成?”
对方仍是死活不依,哭着喊着抱住牛头就是不撒手。
秦祯觉得那护牛的眼熟,原来就是昨天在义庄见过的潘家小儿子,此刻看他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家里不消停,这会儿正犯犟脾气。
眼瞧再闹下去瞎耽误工夫,不上去劝两句是不成了。
众人看她过来,立刻不吵吵了。
“小兄弟还记得我吗?”秦祯和风细雨,摆出打商量的态度。
一见她,潘家那二小子立时便红了脸,闷葫芦似的直着眼珠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嗯,嗯”地点头。
秦祯见管用了,抿嘴微微一笑,继续趁热打铁:“今天也没别的事,就是借你的牛出去遛一溜,放心,保证全须全尾伤不了半点皮毛,要是信得过我,就牵上它跟着来吧。”
她也不多说,径直往外走,潘家那二小子果然听话,闷不吭声的拉着牛缰绳跟在了后面。
里正招呼了几个家仆,赶紧追上去,那群凑热闹的村民也不肯走,乌泱泱地尾随着去看稀罕。
众人浩浩荡荡绕到村尾,顺坡爬上山顶。
这里视野开阔,方圆几十里的山形水势全都尽收眼底。
秦祯抬手搭个“凉棚”,四下眺望,见一串土丘从西南绵延而来,中间被两座陡峭的高山左右相夹,自然形成了“来龙过峡”,左环右拥的格局。
更难得的是,“龙头”出峡之后,正迎着东北蜿蜒而过的大河,这座村子刚好就在河边的浅滩上,水入明堂,藏风聚气,可见当初建村的人一定深通风水堪舆之术。
只可惜,这一带草木不盛,许多地方都光秃秃的,显然山川之气贫弱了些,实在算不上是极佳的风水。
那里正在边上等得火急火燎,又见她一会儿沉吟,一会儿皱眉,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愈发心里没底了,忍不住叫了声“仙姑”。
秦祯回过神,摆手叫他别急,起身指指山谷:“咱们下去看看。”
没走两步,又转头叮嘱:“把牛牵住了,从现在起,别让它停下歇着,更不许它再吃草,懂了吗?”
“哎,哎。”潘家二小子使劲点着头,立刻就把缰绳扯得紧紧的。
众人从另一面坡下山,绕到“来龙”的峡谷。
秦祯特意挖了半捧土,用布包好揣在身上,才继续往里走。
这道狭并不算长,过了两个小山包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平阔的草地,远处丘脊隆起,日头晒得暖洋洋的,风声也小了,倒是挺舒服。
秦祯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歇脚,冲潘家二小子打手势:“把牛放开,让它自己走走。”
缰绳撒开,那牛便开始寻摸似的到处东瞥细望,却也不去吃草,只是慢悠悠地绕着圈儿。
乡民们一头雾水,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聚在周围大眼瞪小眼,少不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牛踱到土丘前面不远的地方,终于停住了步子,前后蹄一曲,就着缓坡卧躺了下来。
秦祯示意都别动,自己走过去,从牛肚子边上刨了些土,拈在手里端详,然后拿出刚才从谷口取的土,放在一块瞧来瞧去,好半晌才起身吁了口气:“行了,就是这里。”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呼啦”全围了上来。
“仙姑,这……这便是吉穴?”那里正又惊又喜,盯着牛满脸诧异。
秦祯不慌不忙,拍打着手上的土:“实话跟你说,别看牛不言不语,论灵性可比人强多了,但凡想歇着的时候,便会找山川灵气汇聚的地方躺下,力气复原得才快。所以,风水上便把这种聚灵之处叫作‘牛眠穴’。你不信的话,就另请高明吧。”
“信,信,信!仙姑莫怪,多谢仙姑,多谢仙姑!”
那里正心头大石落了地,眉开眼笑,嘴咧得像荷花,没口子地连连道谢,又探声问:“那……在下这就叫人先挖开?”
“又跑不了,着什么急啊?”
秦祯忍不住瞥了个白眼:“穴是找到了,要是葬得不对,吉也变成凶了。想真吃到‘龙气’,还得仔细算分金,找立向,你先把地方记好,明天弄块罗盘再来看吧,等全都定好了,到时候选吉日移棺入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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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慢慢爬过山头,村子里的灯火也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下西头那处三进大院里零星的几盏。
微风拂面而过,肖晋浅狭的眼凛得更窄,眸光沉在灰冷的夜色中,像在专注凝望,又仿佛神游天外,压根儿什么都没留意。
背后的脚步声来来回回,绕着圈儿时远时近,时断时响,就是不见停。
又过了片刻,他大约终于听烦了,眉头渐渐纠蹙,凝成了疙瘩。
“也差不多了吧。”
冷不防甩出句话来,惊得旁边陪侍的人都不由缩脖打了个寒噤。
吕同安抽了抽脸,转头跟声骂道:“就是,眼瞧都要折腾半宿了,没完没了是不是?多大点事儿,人家牵头牛就得了,亏你还吃着宫里的香火供奉呢!”
对面拿着的道士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端着罗盘哆哆嗦嗦走到跟前:“回……回厂公大人,据贫道看,此地属寅山申向,右水倒左出乙辰方,为三方吊合正生向,确是一条龙脉。嗯……至于这处风水穴,也选得极好,若做阴宅,以‘骑龙葬’尽得山川灵气,可保子孙繁盛,富贵双全,呃,起码三代无忧啊。”
“哟,这可真是丢芝麻捡西瓜,摊上大便宜了。”
肖晋淡淡一呵,语声依旧冷得吓人:“啧,本督就纳闷了,既然是风水宝地,离京城又不过十几二十里,怎么没见工部的册子上写呢?”
这便是在问罪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塌了腰,一时噤若寒蝉,不知道如何作答。
最后还是吕同安上来接茬:“回督主,奴婢寻思一下,若没记错的话,估摸着是臻平二年闹洪灾,洛水绕京改道,那会子就传说断了什么‘南龙’,算起来有小十年了,兴许是这样,新编的册子便抹了。”
那道士赶忙帮腔:“对,对,吕公公之言甚是!就是这个缘故。所以说,如今这条支脉只是条‘废龙’,哪怕仍有些余气,也就是让寻常百姓家旺子旺孙而已,断然无法大用,厂公大人尽可放心。”
吕同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退下,小小翼翼地凑近低声道:“督主,邪了门儿了,这丫头果真有两下子,秦辂那老东西自己在朝廷上装腔作势,居然由着闺女闷在家里头成天琢磨这玩意儿,到底安得什么心?”
“你说呢?”肖晋随口一问,把话丢了回去,眉头却已经舒开了。
“这……奴婢愚钝,全凭督主吩咐。”吕同安陪着小心呵腰,“不过,奴婢老觉得这丫头有古怪,像是谋划好的,兴许揣着什么念头,还是及早动手得好。”
“无妨,孙猴子再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肖晋紧了紧披风领口的金纽,向前走了两步,靠在山石上,戏谑似的撩着唇角:“买卖都接了,总得让人家把活干完吧。呵,本督看她现在就有要紧的事儿。”
吕同安也好奇跟过去,只见山下亮灯的那片院落里有个素裙婀娜的人影,手里不知捧了什么东西,正悠哉悠哉晃着闲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