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定在原地,听这姑娘娓娓道来。
“她一开始总喜欢看着我,哪怕什么话也不说。”
“初见时我人形不稳,她甚至以为我是前朝冤死的鬼魂被困在这深宫怎么都出不去。”她话锋一转,言语间却不是嫌恶。
“实在可笑。”
“太子死后一日,那金贵的公主无意中看到秘密的手书。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几乎去了。”
身侧虚影露悲,小棠转过头。
“封礼的朝会,是我第一次上她的身。”
胆大妄为的妖怪果然比从小懦弱的公主好得多,至少那身姿瘦弱的少女曳着金裙上殿时,东升殿上人人噤声。心中不满病弱公主的老臣竟也不再多言。
她借着一副活的身体看到头顶之上威严的帝王。
——他们是一种人。
或许她以后也必须完全夺了这柔弱少女的身体,代替了她,作一个难得完美承袭传统的宣氏血脉。
她突而觉得讽刺。
“我从未和她提过想要代替,是她知晓真相后自愿放弃了这躯壳。”
她说她真正成为宣月澜,是在这柔弱女子十八岁生辰前一日晚上。
那日淡黄色寝衣的瘦弱少女躺在床上艰难地睁眼,缓缓启唇对着这陪伴自己许久的魇女说了二人之间最后一句话。
于是,便有人心甘情愿地永远离开了。
……
“在这境中,是你杀了皇帝。”
青丝身侧的齐悠白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似乎对刚才涉及自己兄长的故事丝毫不在意。
但也不是一点不在意。
“姑娘明明知道这是虚像,何必引我师妹进来作局。”少年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忽地一笑。
“莫非是这皇帝执意将你嫁到景国,你心生不满但无法反抗,恨他到日日在自己境中杀他千百次?”
“还是……”
话到嘴边,齐大师兄似乎自己都觉此事荒唐,摇了摇头。
“姑娘早就当真钦慕我兄长呢?”
......你小子你在说什么。
软蛋小师妹缩在黎黎身边,看都不敢看前面人的表情,只觉得大师兄一定是疯癫了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这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这两个人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吧。
“公子慎言。”
宣衾皱了眉头,神色晦暗,却被身边人一个眼神安抚下来。
“自占得这副身体以来,我从来都是随心而活。”
姑娘弯着眉眼,将将把掌上衣袖掀开,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上面戴的正是青丝被摘去的木镯子。
“此物固魂很是不错,感谢姑娘。”她感叹,朝面露怒意的熟悉面庞抬起一个笑脸,主动交代起来。
“见着几日前那清秀少年了吗?”她道,
“他呀,他也是我的魇。”
念及此,她便点到为止不再说些什么。只心中想着为惩罚这调皮的魇妖,又该要玩着什么新花样才好。
他这样想让那前者承认他,不惜在幻境中扯入一个无辜人做戏给她看,简直是爱惨了自己的。
如此呀,又确实该奖励了。
宣帝决定立下帝女那天,朝中众人中不乏有言辞激烈者,甚至一个不堪女子当权的老臣欲要寻了柱子去死。
只几个人抬起头,却也不散直视这天威。
而高位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唇角直直地扯着,似乎只是在看一场闹剧。
——宣濯年轻时也是皇子中很得女子喜欢的俊俏郎君,如今年岁已经见长,加之常年暴躁易怒,脸上纹路渐生,如同被刀痕刻下的火烧烙印。
当年温和有礼的少年帝王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
“陛下息怒——”一边眼见不妙的老太监忙喊,内心低吼着老臣子不识时务,当场就敢触着这位的霉头。
果然,闹事的老臣不出所料地被拖了下去,地上漫开一片血似的红。
这只会记作一次御前失仪。
老史官颤颤地将头低下,只敢在心头叹上一口浊气。
“公主到——”
“父皇。”
那位不喜生人的尊贵姑娘身姿如传言中一样清瘦,面上却再也不是人人口中难当大任的小儿情态。
她身上金袍绣飞鸾,艳丽眉眼下是一双同那位……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不敢再看,身子却躬得更加低了。
只是这公主却没有跪。
“看来你不是很惊讶。”小棠眼神直勾勾对着青丝,像是怀念似的假意叹出口气。
......青丝紧了紧手。
“魇妖代替人活下来,却仍旧拥有妖的法力。”她莫名执意去问,也看着这抢了她木镯子的姑娘。
“这样的,该算作人还是妖呢。”
小棠眯了眯眼,没有很快回答她。看着倒真的认真想上一想了似的,搭在衣袖上的指尖轻点起来。
“不算人也不算妖吧。”
但很快她转开眼,“你看,又说岔了。”
“我当着帝女不久,竟发现这身体又生出魇来了。”
“胆小的男孩子,”这姑娘说道,“倒是和她原来很像。”
魇妖直接了当的和宣帝说明了这又生的魇妖之事,试图找寻杀死这少年的方法。
原因很简单——她可没想法教了这笨蛋然后自己去死。
她是这样说的。
所以她第一次和宣帝单独面对面说起这件事。这几乎可以算作她前辈的妖怪皱着眉头听她讲完,面上凝重。
好半晌过去,他抬眼终于开口。
景国。
——这就是宣月澜来到这里的原因。
“......你想杀了他?”
青丝幻想再次破灭,好不容易才组织了言语。
嗑磕磕,嗑天大的狗屁。
“自然要杀。”她回答,然而面上仍旧温柔。
“我可没杀人,他可是妖啊。”
......
“既如此,你招来我师妹做什么?”黎黎自一边将踏出的青丝扯回身后,面上怒意不显。
她还是怀疑这妖狡诈,胡乱说些什么来诓骗他们。
“不过是引来你们一行人的招数。”女子浅笑,“何必纠结。”
就这?
“那你为什么偏偏抓我。”但话问出口她就后悔,这当然是看中了她身无长技,咸鱼一个的身份?
“或许你比较招人喜欢?”她回答,却用这样调笑的语气。
......正常一点好吗。
我!不!信!
看见她一脸的怒色,女子也不恼,继续解释起来。
“真是傻孩子。”
既然是她的境,什么脸不可以安在一个倒霉的小师妹身上呢,但她着实没想到遥星会如此做,但或许也是看中这姑娘的什么也说不定。
例如……她那时候不敢的莽撞吗?金袍女子笑容浅淡,哼了一声。
“既如此。”齐悠白忽地开口,“姑娘可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抿唇一笑,倒是点了点头。
“将境打开吧。”齐师兄语气淡然但口出狂言,似乎是平时叫三师兄平时该去炒菜的声调。
“两国邦交实属不易,切不可因此事伤了情谊。”
“你说呢,”少年看向那金袍姑娘和她身侧几乎隐没了面目的残破鬼魂。
“小棠姑娘。”
青丝再一转眼,不可置信地看见了小院灯光。
不是之前的血红,而是几盏乡间极其常见的暖灯。
“这就出来了?”她晃晃头,得一边黎黎的点头肯定。
黎黎下意识牵住师妹的手,再三看着,这才确认触手可及的小师妹的确又变回了八九岁模样。
拖着三师兄的薛凉月似乎也是惊异的,但仍旧极力控制住,只留下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莫非师妹还真想在那里待上十天半个月?”
......滚蛋吧毒舌怪。
“久等了。”
月色之下,有脆然女声自身前屋内传来。
霎那间门自开合,而屋里灯火如豆。是金袍姑娘侧着一张脸在剪草作的灯芯,脸上明暗,朦胧可见。
转过头来,正是小棠作的宣月澜。
——“进来坐。”
众人自然没有不进的道理。
四人并不落座,况且这偏僻小屋也是坐不下的。
“我与公主相识很早,她早就向兄长说起过我。”
似乎是回忆起青年那时困顿神色,她不禁一笑。
“如今见他解脱,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这个还你。”她伸出掌心,把木镯子递到青丝面前。
青丝在众人目光下把它接过,然而还是欲言又止。
姑娘不看着她,说的话反倒有屏退其他人的意思。
“劳烦恭王殿下送我回宫。”她缓言道,“不日后我就会离开景国。”
金裙女子目光凌厉,却不是对他们。
“我自会给景国个交代。”
至于什么交代,青丝也无从知晓。
四人识趣地退出了门去。
“之前就想问师妹,”薛凉月语气真诚,“这木镯子从何而来。”
青丝扭头,丝毫不做保留。
“是我向师父求得。”
“求?”薛凉月念起老头呵呵笑的模样,再念起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师妹,觉得也是可以理解。
“师姐,我真没事。”沈阔说完转了转脖子,很不巧地发出咔的一声。
“还是我来看看罢。”黎黎抬起炙热掌心狠狠一敲。
热流至肩颈传来,他干脆也不再反抗,龇牙咧嘴地闭上眼。
屋室之内,齐悠白坐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着,语气竟然熟悉的温和。
“殿下态度太差,我还以为你不怎么记得我了。”这女子道,然而却转过脸去为他添一盏新茶。
“难道不是你来者不善在先?”
白衣公子肩头玉珠脆响,原先紧密着的一串竟然在此刻松散下来,露出扎起发髻边缘一处空丝。
他轻咳一声,掩住唇角,“殿下想要,却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给。”
这人眉梢微扬,倒是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尊贵样子。
宣月澜难得被他呛了一嘴,却不甚羞恼。
“是我小气度人在先。未曾料到恭王殿下倒一如既往的有善心。”
她微微抬首,露出颈上一条闪着亮光的银丝线,底下似乎坠着什么东西。
齐悠白没有反应。
他不问这女子为何在他面前承认,也不想去问。
如此纷扰,是她自己选择。
他站起身,肩上珠串自然作紧。
——“代我为你母亲上一柱香。”
门被打开而又很快关上,宣月澜脸上凝出一点笑意。
门外是浅淡月色,但似乎怎么也压不住这荒唐旧闻。
一旦牵及旧人,自己果然难以避免。齐悠白脚下碾过一片凋叶,忽然知晓陈道人为什么选在此地出春了。
见师兄站在门口不动,青丝抬脚走上前去。
“大师兄。”
这人早就回神,自然很快应她一声。
娇小的姑娘扯住他衣袖,眉眼是同性子一点不相配的初绽的光艳,她背与月光,留下一个近而小的浅浅影子,“头”正落在他肩。
她抬起手。
赫然是一只冒着油光的鸡腿。
小师妹笑意盈盈,嘴角还带油,就敢拿着另一只擦干净的手扯着他走,
“三师兄手脚不便,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大家烤东西呢。”
“师兄速速来吃呀。”
……他就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死没死,小儿子没死(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