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月澜看着眼前青年,觉得心上仍旧不甚痛快。
“恭王殿下想打,就实实在在和我这妖怪打上一架。”她眉间神色十分轻佻,一点不若当年旧人,“叙旧的话,我可没时间说。”
话语毕,乘着风势攻来。
扑来的血雾似院落吃人红灯,正是当初那勾了青丝的招数。
以桃枝为刃,齐悠白迎其面门而去。
又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微软而细腻着,竟让他记起一点从前的样子。
但实在可惜。
金裙姑娘自半空落下,不甘地又挥去一击。而眼前故人仍未出剑,只执着一掌枯枝与她交锋,看起来好不可怜。
但可怜的哪里是他。宣月澜可耻的弯弯嘴角,抬手。“且慢——”
但黎黎已然挥剑,不得已的,她只有生生扛下这一道青色剑气。
“咳……”
唇边漫出鲜血,愈发显得这姑娘此刻艳丽如鬼,然而她却笑起来。
黎黎皱着眉头,暗地按下师弟的手。
“三打一,原来你派弟子如此行事?”
“为妖者杀人夺心,怎样行事都要除。”黎黎拔剑指上她面门,丝毫不留情面。“更何况你这样心机不正的妖魔。”
齐悠白不语。
“杀人?”宣月澜直起身,勾唇浅笑。
“我可不曾杀过人。”
青丝想起自己之前问过她的问题,此时像是激愤起来。
“你说你不曾杀人,我信了你。然而你却把我拐到这里来要杀了我?”她梗着脖子,
“我那么相信你!”
宣月澜被她说得一愣,然而很快就恢复原来面色。
她摇了摇头。
“我从未想过杀你。”
这句话听着倒是真诚。然而青丝呆头呆脑分辨不清,只好又继续红着脸梗着脖子问她。
“那你拐我来这里干什么?别说带我来旅游!”
纵使没人知道这姑娘嘴里吐出的奇怪词语是什么意思,但众人莫名都不再言语。
——“她来找我。”
那几乎透明的魂体自远处飘来,细碎的声音近不可闻。
“小棠是来找我的。”
是宣衾。
众人看向那就要消散的魂魄,他正悠悠地飘来。
正巧落到金裙姑娘的身边。
二人深浅金色似乎交融,却又远隔。
太子声音一向轻柔,如今变成了魂魄也是如此。
“小棠。”
宣衾看着她,清俊眉目承载从前柔软神色。
“你来找我的,对吧?”
......
青丝看见金裙姑娘愣愣地点了点头,眼眶却是一瞬间红了起来。她颤抖着伸手,竟是想要握住一团永远也握不住的掌。
宣衾笑着摇头,隔着虚空躲开了她的指尖。倒是转过身来,这早死的太子朝着齐悠白众人拱手。
“此时天光大好了,不如让将死之人再讲上一个故事。”
宣衾死的那年二十三岁,他的亲妹妹,后来的昭华帝女当时是十七岁。
正如他从未察觉过这些年父皇的奇怪举动一样,他生前也不曾发现自己和妹妹身上自出生就被种下的秘密。
直到他死了。
“那日天气如今日一样明朗,我在朝阳殿内如往常一样看父皇给我的策论。”
宣衾笑了笑,“说来惭愧,后世说我文武双全,实际上不过是妄得虚名。”
他那段时间偶有头疼之症,严重时也请来太医多次诊治,却只说是劳累。
“太子殿下也该注重身体才是。”
宣帝闻言,只说了让他休息几天。
“父皇那天来看我,正巧我头疼的厉害,于是让我躺下。”
他疼的迷迷糊糊,竟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灵台再次清明时,是剑鞘自手上脱落,颈上陌生的的剧痛告诉他自己已然就要死去。
但……为什么?
“我看见父皇的眼睛。”感叹似的,他稍稍垂下了眼。“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那样的憎恶,仿佛他是一个哪里来的野种。
他死了,但离奇的是,宣衾并没有离开那座皇宫。
或许是执念深重吧,他十分想要知道父皇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知道自己已然不是人,于是他日日躲在阴暗之处,只待夜里出了门远远看他父皇几眼。
“可笑我曾担心离得太近阴气伤了父皇的身体,怎料到父皇是比我阴气还重的存在?”
他身上残破金袍淡然,已然是无色,却不及那时青年心中黯然。
“宣氏建国几百年,竟然是靠要妖鬼续命。”
“知晓真相是在他祭拜我母亲的时候。”
宣衾笑得有些讽刺,然而还是继续开口。
“毕竟,有谁会在知道自己现在的丈夫早就被偷天换日,甚至是个妖鬼后,还能……”
“还能活下去呢。”
先皇后是个看着严厉但心底善良的女子。
她生于武将世家,气质家世皆是当时国都无二,却是在最风光无量的时候嫁给了当时最不受宠的七皇子。
年少夫妻,她一开始只是将他当作一块幕布,而后看中的却是他愿为人君的大仁。
毕竟她自认高傲,总觉得那时帝王为人处世很不得劲儿,该杀的不杀,不该防的却偏要死死防住。
然武将世家,最得猜忌。
她既然怎样都无法逃离这命定的牢笼,不如在其中为自己搏出一条出路。
七皇子就是在此时入了她的眼。
——虽为皇子但不甚得宠,性情也是懦弱守旧。
恰恰可为自己掩住上边的眼睛。
略施小计,她嫁给了当时的七皇子宣濯。而他果然如她想象中一样谨小慎微,大办的宴席过后,竟然想在那洞房之间为她脱了绣花鞋。而她自然转身拒绝,面中羞涩下是心中不免触动嗤笑着:这真的是一个皇子吗?
婚后二人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她扮演一个安分的温和妻子,倒真像是个看中了空有美貌皇子的呆瓜。
毕竟如愿安上一个较为安全的皇子妃名头,自此可以开始自己的暗中行事。
父亲愚忠不懂变通,怎样都要效力于这皇帝。
她却不想。
古来女子中有才能者也会备受打压,她却是不想做那其中之一。无法自外部出力,倒不如自内里去瓦解它。
这个丈夫,不过就是个踏脚板罢了。
......
青丝把一边的衣袖拢了拢,内心总结一番。
——所以这原来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为了自己先婚后爱的温柔丈夫放弃大业的故事,因为二人一路同行所经历告诉自己这男的不仅是个很值得喜欢并且很值得拥护的君主?
但青丝无法评价,因为她既不是这故事里的女主也不是男主。
别人的事情,谁知道呢。
“那是对我很平常的一天,对母亲却不是。”宣衾看着一边的小棠,微泛一点苦涩笑意。
一路走过来的丈夫,即使后来者装的如何如何地像他,也总是会被揭穿的。
他不知道那个曾经懦弱的少年会想在新婚之夜帮妻子脱鞋,不知道他每次都会在狭小宫殿后的小空地给她摘花……
他不知道这位威严的皇后是个喜欢放风筝的小姑娘。
他演着她的夫君她的爱人,但这个向来心细的女子怎么会察觉不到?
但那天,她发现了自己的身孕。
这是这女子今生难有的慌乱。
六岁的太子嚷着实在想要一个妹妹,诊脉的太医喜气洋洋地说着恭喜……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在恭贺。
四周是红艳,而她却在祭奠。
......
孩子生下不满一月,她日渐消瘦。
最后,她终于死在那场幻想的大火里。
在场人都沉默,只有宣衾一个人笑起来。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看向面前垂着头的金衣姑娘,“最后,没人再活着。”
他说眼前之人是他口中小棠,是一个生在妹妹身上的妖怪,也是几人之前在池边见过的粉衣姑娘,是小棠花,而非真正的宣月澜。
——这位失去了父母兄长的姑娘,最后也失去了自己。
“我倒有一问。”
宣衾似乎并不意外这人的发声,只是收敛了自己情绪。“殿下请问。”
齐悠白微微颔首。
“即使照你所说,那这位姑娘又为何来到景国呢。”
有人手指微微抚过衣上鸾尾绣。
“殿下说了这么多,也合该我来说了。”
她看向四人。
“太子死后,皇帝立公主为帝女。”
“但凡是宣氏血脉,每一代自出生就带着一颗种子。孩童一日日长大,这种子也就一步步生长。直到体内魇妖成形。除了被吞噬就是二者俱亡。”
说到俱亡,她看向宣衾。
“几百年来无外乎此。”
“哦?那你也是如此杀了公主吧。”蓝衣少年双手抱胸,颇为讽刺的笑出声,“这叫做没杀过人?”
......青丝紧了紧手,没做什么发言。
“不。”她抿着唇角道,“她是自愿的。”
这姑娘沉默许久,却答上这么一句, “我们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加熟悉。”
说到熟悉二字,她眸光一闪。“是她自认懦弱,知道真相后不堪摧折,于是就把身体让给了我。”
——“青丝姑娘,你看到了不是吗?”
是了,那几张被宣帝一把烧毁的罪证之后,是胆小的宣月澜对自己一生的交代。
但是这境都是她所创,万一能篡改……
“我见过那东西。”一边的宣衾却忽地点头,“那确是月澜字迹无疑。”
公主自小不喜出门,身子也不好。
但只有一样——她很是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一手很得宣帝赞赏的毛笔字。不同于她性格上的温和胆小,这字同她早早过世的母亲一样,浑身布满着锋利。
......
“说来奇怪,我很早就能出现在她身边。”
“起先她真是怕我,”小棠道,“后来么熟悉一些,她便对我很好。”
“……但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小棠看向一边的齐悠白。
”不妨去问问你的兄长呢。“
作者有话要说:哟呼哟呼~这个副线大概还有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