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的大殿上,宣帝这样认真地看着他唯一的女儿。
她在悄无声息地哭。
他不知道心中无名的酸涩从何而来,这本不该有。
宣帝一生有过七个子女。
最爱的皇后为他生下一双儿女,长子立为皇太子,而女儿则是他自小最为宠爱的公主。
然自皇后仙逝许久,大儿子也在几天前过世。现只剩下这唯一的女儿和两个不成材的儿子。
他怕是会永远记得那天。
就如同拍碎夏日最后一只蚊虫饱满腹部,这皇帝亲眼见到鲜红的血液自那青年颈部直直喷溅了一地。
他听见一身细若蚊呐的叫喊,那是无助的青年在叫自己的父亲。
——太子前天还约着自己的父皇说下月要一同上山围猎。
宣帝眼眶稍红。
想着现如今,他终于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心中情感愈发强烈,宣帝忍不住伸出手欲想拢上女儿肩头。
青丝侧身躲过。
“父皇。”
青丝抬起头看眼前的中年男人,还是颤抖着手展开袖摆遮掩住的书卷残页。
小女子语气轻柔,此时却如割开脓包的利刃。恶臭的脓水就这样漫上宣帝一张刚映了柔色的脸。
“您,可有听说过……魇?”
“帝女殿下。”
清越声音自身后传来时金袍姑娘正抿开艳丽唇角,身边的少年则捧过她递回的胭脂纸,再稳稳放到一边去。
宣月澜不出所料地抬眼看去,映出眼前三人的影。
正是剩下的三个守墟弟子。
哦,她笑。
还有一个被不小心绞进境的,给忘了。
但如此,人也就到齐。
“好久不见。”宣月澜稍稍偏了头,头上金钗映出一点亮色。此时她眉眼皆扬,语气则熟稔无比。
“恭王殿下。”
这是齐悠白曾经的封号。
然齐悠白却并未领她的情,稍稍摇了摇头。
“交出我派弟子。”黎黎眉头猛地皱起,打断眼前霍乱妖物的惑人话语。念起年幼无助的师妹,她便更加愤恨。
如此一来,掌中紧握的柳剑自得了主人剩余的全部力量,青光盈盈。
宣月澜按住身侧少年欲起的手,眉梢微动。
“小姑娘万不可如此易怒。”她如此言说,心中却无比畅快起来。
“你三人找到这里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她目光落在三人面上凌乱,轻笑。
“要是我生了气,可就不太好咯。”
“休要多言。”她语音未落,这边薛凉月荆藤已然甩出,少年破风而去,跃身直冲二人命门。
他是恨不得扒了这怪物的皮。
——前方血色翻涌而来,薛凉月心中烫意也同样沸腾。
翻飞的发梢来不及掠过脖颈之间,马上就被迎面而来的烈火摧毁成灰末。
但他甚至余了时间去想,齐悠白这次竟然没拦着他。
而师姐,他从来想在师姐面前证明自己。
此行虽然鲁莽,至少显示他此刻有大师兄没有的勇敢。
......他一向对自己体内力量自信,反正如何也死不了的。
而此次他显然大意。
袭来的烈焰自眉梢冲过,燎起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却带起仅次于曾经那凶险时分的刺痛。
!
他闪身躲避之时,掌上荆条倒刺被火舌瞬间切飞。
“砰——”
手上力气猛然消缺,他察觉自己的荆藤就要这样轻易地掉落。电光火石之间,那枯黄藤蔓被一双手握紧。薛凉月转眼,看到近在身侧的翻飞红衣几乎就要同这漫天的烈焰混成一体。
黎黎来的很快,张开一只浴火的细掌。
但只差一点,那头站着的女子攻势渐猛。
即在这吃人的火焰就要吞没了这二人时,一股银白的纯元剑气却猛地袭出,直冲而上将他一卷。
竟然就这样把二人硬生生扯出阵外!
而后红与白直面而击,仿若天地初开,绽开一阵极其刺眼的光芒。
仅仅只一息之间——竟在混沌境中生生把宫殿穹顶给掀翻了。
眼见火焰被逼回,宣月澜揽着遥星的手指愈发紧。
“阁下何须动怒。”
白衫少年执一把通体莹白的剑立在半空,白玉长珠安静垂在两侧。
但他周身气质温和,语气也有礼。仿佛刚才那个拔剑飞去死命一砍的不是自己一般。
宣月澜提起一边嘴角咳一声,倒是如他所言收回了掌。
身侧少年担忧地扶住她腰侧,心中再如何愤愤不平也断然不敢出手。
“哼。”
宣月澜执着旁边人的手,掌下力道几乎全无。她语音恰落,这境中之景瞬间就变化。
富丽堂皇的殿宇自眼前消失,她无力的手指放下时,一道银光却穿透眉心。待到眼前三人消失,宣月澜几欲倒下。
“殿下!”遥星扶着她,禁不住的慌乱。
……她示意他噤声。
宣月澜眯起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但面色却愈发苍白。
不过多时,她在遥星担忧目光中突然就笑起来。
她低头。
适时伸出的双指此刻仿若火燎,带来从未感受过的痛感。
宣月澜便抖了衣袖把手腕伸出,看着血肉里延伸的一串长长银线。
——刹那间,她指尖爆出几丝血色火花。空气中很快弥漫血肉烧焦的残忍气味。
遥星眼眶濡湿。
但这次宣月澜没有躲藏,反而拉着这少年细看起来。
金袍姑娘格外新奇地触着烧焦的皮肉,对着呆愣的少年笑着感叹,
“是我小看了他。”
这其中汹涌,乃至无人看到一颗珠玉落地。
这一头青丝前些夜里手里正握着残卷,终于察觉这小小情节下被忽略的暗涌。
一国帝女似乎是妖不说,又为什么要被嫁到他国去?
而书中所提到宣月澜的后日梦魇,到底是什么。
这大殿之上,男人攥着檀木椅的手几欲颤抖,面色也不复之前温软柔和,却也不再是伪装下的暴怒。
但见他拇指所戴白玉扳指顷刻成灰。
宣帝看着眼前人抬起的朦胧双眼,微微扯起嘴角。
“你说什么?”他眼神看到她掌上书卷,心中万般情绪却不显于面。
面露不解,男人微微扯起嘴角。
“魇——?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肯说。
青丝被眼泪糊着的脸开始泛痒,但她总不能用手去抓,就只好强忍下来。
“皇兄尸骨未寒,”她难得念这样文绉绉的话,但心里却真的难过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谁人,或者该为谁人。
她狠狠将脸上未干的泪痕一抹,感叹似的提问这位刚刚失去孩子的父亲。
“三日后的大典,你打算要做些什么呢。”
——青丝在公主殿里这些天并没有白白忙活。
那时穿着粉衣的女子站在她身侧,身边丫鬟却没有一人可以看到。
她明白这姑娘不是人。
她长着一张和“宣月澜”一摸一样的脸,性子不如后来阴恻,极喜欢待在她身边。
时不时就要凑到她身边瞧上一瞧。
青丝不敢多说话,也幸亏这原来的昭华公主也确实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她好像并未露出马脚。
然而她终日不习书法不观画作,终究惹了身侧人的怀疑。
那是小棠花说要为她解决一切的第四日。
青丝几日看下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动作,自己却要被日日夜里长梦吓个半死。
——她自从躺到这张大床,就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梦里常是扑不灭的大火,殿顶琉璃万千全都化作一片尘灰。
不知道哪里来的尖利的鸟叫,更是给这漫天大火铺上一层愈发诡谲的色彩。
青丝睁开眼时,早就吹熄的灯此刻离奇重燃,那穿着粉衫的姑娘正悬在她榻边睁着一双弯眼瞧着她笑。
——她魂都要飞回去了。
“又做了噩梦?”这姑娘伸出一双手牵住公主娇小手掌,比寻常都要耐心。
见她目光呆滞,只好无奈,却又无比熟稔地张开一口冷厉的嗓。
“痴女……怎配那缠郎,月下柳梢若——不——逢——”
她轻哼一首民间俚曲,手自然而然搭在青丝的腕上,惊起她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只是唱至高潮却收声。
掌下脉搏是人般的跳动,她看着青丝。
她是在等宣月澜接。
青丝有惊无险,颤抖着又凭之前那句歌词混过去,生怕这姐们把自己砍了。
粉衣姑娘偏着头听她唱完,果然不再言语。
好半晌,她只是将脸一抬,飘至床头开了什么小柜子。
青女士悄悄叹了一口气。
小棠花捏着一本薄册归来。
似乎很是随意的打开,那灯下泛着黄的书册就被她一双手撕破。
尖锐声音划破此处夜的寂静。
她把书页轻轻放到床边,冲她摆了摆手就突然消失。然而留下的声响仍旧萦至她耳,有些散不去的阴冷。
“明日起来看。”
青丝挣扎下选择立马就看。
但出乎意料——什么字都没有,这上面全是空白。
于是乎她睁眼到天明,终于在晨曦中看到这自称是昭华公主的亲笔。
青丝几乎看不完这信上所写。关于这自称是宣月澜的老实公主如何在母亲遗书中察觉这黑暗皇室的隐秘,又如何死在这场名为奉献的友谊中。
天光大亮时她才鼓起勇气踏进大殿,窄袖中藏泣血笔锋。
“大胆!”
“大胆什么。”
青丝恨不把这几张纸甩到他脸上,逼着他说出所有真相。
然而她强忍住,尚且只是声音颤抖。
“大胆知道了宣氏是如此恶——”迎面而来的大掌就要狠狠挥过,青丝自然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却也伸了手想要给这老贼嗙嗙几拳。
但青丝愣,因着这大掌并没有狠狠挥到她发痒发烫的脸上,反是握住了她挥出的拳头。
但她力道不小,还是狠狠擂了他一拳。
宣帝朝后趔趄了一步,扶住一旁朱色殿梁。......他并没有抬首,也没有暴怒大叫要砍了这大逆不道女儿的头。
他倒装起可怜来了。
青丝忍着喉头呕吐欲望,上前。
“宣氏武将起家,建国至今已有三百八十年。”
“这一路上所牺牲的,除了数不清的战死在他国异乡的将士,还有多少个宣氏初生未曾啼哭就注定死去的孩子呢。”
少女嗓音清脆,是他最熟悉的,同她母亲很像。
“想得真好。”青丝接而道,“伴生为魇,梦里夺魂。”
她近乎艰难地说出这个真相。
“只待时机成熟就夺了生人血肉筑得人身。”
“以人作妖的养料?为了……什么呢?”
真是放狗屁!
她看着垂头的宣帝,心中涌出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快意。
“父皇你猜,我现在又是谁呢?”
是那身为人的皇帝的女儿?还是被已经被魇妖夺了身的同伙?
青丝心中气得急了,脸上就愈发的痒,却还要念及自身安全保险留上一点分寸。
分寸……
她哼笑,再也忍不住似的狠狠朝自己脸上一抓——果然是舒服了。
“我倒忘了,你也是这其中一员吧。”她问,“身体可用得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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