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楚孟乔很明显地好了几天,她可以忽略刘静写字的声音,有时候她会偷偷和陆修文在课桌下面牵一会儿手。
天气慢慢有点炎热起来,南方的四月,空气潮湿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父母去买了一些艾草,放在入户门的门口,楚孟乔有时候会拿一些艾草带在身上,因为这样可以减轻自己身上起燥的发腻感。
她已经不住校了,她们那一届几乎都是独生子女,这个小小的城市靠近上海,经济发达,大部分居民都在单位上班,没有人敢违反政策,因为那代表着失业。
楚孟乔知道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只是她母亲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被发现,计生办上门,给她母亲做了引产手术。
他们这些个独生子女是住不惯这样破败逼仄的宿舍楼的,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新奇或者好玩,住久了很快便哀鸿遍野,这个宿舍楼甚至没有淋浴,下了晚自习之后每个人拎一桶热水,找个单间锁起来,然后把那桶水冲在身上就算完事。
文科班勾心斗角导致学生出问题的事情越来越多,理科班倒是好一点,最起码她们班是这样,班里四十几个男生,大部分都是一脸傻兮兮,可是做起题来却又生猛到令人胆怯。
大部分人都不再住宿了,晚自习下课之后各自骑自行车回家,楚孟乔的寝室也很快走空,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住了几天,后来有一天,宁谢和蔡磊在楼顶大闹,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两个男生还像模像样带了武器,像中世纪欧洲的角斗士一样对阵,宁谢赢了,那个女孩子归他,第二天楚孟乔去上课,狠狠嘲笑了一通蔡磊,说他怎么连宁谢都打不过。
很快被陆修文抓住把柄,“你跟他很熟吗?”
楚孟乔点点头,“他就住我家楼上。”
蔡磊在边上说:“怪不得你们以前经常一块儿上学。”
陆修文用眼睛看楚孟乔,楚孟乔明明没做亏心事,却莫名地感觉脖颈处发凉,她转回身想做功课,却不知何故又转回去,徒劳无功地解释说:“都说了是以前。”可惜这句解释苍白无力,除了让陆修文的脸更绿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结束,班主任就进来宣布,说是住宿生全部搬回家去,晚自习去收拾行李,收拾完了直接回家。
楚孟乔拒绝了陆修文的帮忙,其实她衣服不多,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就能装走,她在宿舍里坐了一会儿,几乎都在发呆,窗外是浓郁的绿色,就像冬天去外婆家里外婆腌制的那缸咸鱼露一样浓郁,她从前喜欢这种热烈的味道,现在似乎不喜欢了,门口有个人影晃过去,一会儿又晃回来,那人探进头来,用任何人都可以听出来的虚伪的热情语气和楚孟乔打招呼,“孟乔,你还没走吗?”
楚孟乔有气无力地点头,“对”。
张媛媛便自说自话地走进来,随便找了张空床铺坐下来,是很老旧的架子床,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
有一段短暂的时间,两个人都找不出话来讲,后来有男生从楼下经过,张媛媛才努力开口,她说她在这里不太适应,不管是学习内容还是节奏。
楚孟乔勉力笑笑,“我也不太适应,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种考试,用十几年的时间来学习,然后用一场考试来决定我们的人生。”
然后又是沉默,楚孟乔中途曾经试图站起来离开,但是她从来都不是能给别人难堪的那个人,所以她一直坐着,用同一种姿势,后来因为背部疼痛,她不得不换成另外一种姿势。
那之后,窗外彻底陷入黑暗,张媛媛告诉了她一个故事,关于她和陆修文的,他们曾经是邻居,从记事起就在一块儿玩,牵着手走过孩提时代和童年,后来她搬去上海,很快又搬回来,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去复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陆修文。
然后她说:“可是我感觉陆修文很关注你,”顿了顿,似乎非常为难跟懊恼的样子,“体育课八百米,我看见他拿水给你了。”
楚孟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点点头,很简单地回应,“是的。”
张媛媛吃惊地抬起头,她读书很棒,直觉也非常灵敏,“所以,你这是……算承认吗?”
楚孟乔终于决定提起旅行袋,结束这一场无聊的对话,走廊灯只开了一盏,她沿着楼梯一层层走下去,那道楼梯是回旋式的,明明只有几层楼高,楚孟乔却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似的,眼前的景象不停地重复,盘旋的楼梯,摇晃的电灯泡,长长的暗绿色扶手,还有黑黝黝不断出现的木头窗户,楚孟乔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有那么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出问题了,可惜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便消失了,她费劲地提着旅行袋,一层又一层地走那些楼梯,后来她哭出声,从抽泣到大声嚎啕,后来有一只手拍了她一下,她被吓到,带着满脸泪痕往后看,是张媛媛,她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孟乔,你撞邪了?”
再回头的时候,一楼的大门就出现在了眼前,楚孟乔用尽全身力气跑出去,然后看到了绿化带,羊肠小道,远处是学校的教学大楼,所有教室都是暗的,学生们都走掉了,就剩下她和张媛媛了,她不敢回头,总感觉张媛媛不是她本人的样子,她梗着脖子一路小跑到自行车库,然后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被一条巨大的锁链锁在了车库的横栏上。
她在自行车边上呆站了足足有十分钟,这才失魂落魄地发现她没有办法回家了,后来她硬着头皮拖着旅行袋步行回家,才出校门,就看见学校门口站着几个男人。
那几个男人在抽烟,烟头的火星在黑夜里时明时灭,楚孟乔能感受到他们的眼睛,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千万不能跑,就像小时候在街边遇到狗一样,不要跑,跑了就会将自己的害怕暴露在对方面前,激发对方的兽性。
楚孟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抱着旅行袋步行了多久,中途她有回过头去确认情况,那几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她吐出一口气,走得更加快些,后来终于走到小区门口,她住得那栋楼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亮着,她想可能班主任忘记通知她父母了,所以他们早早就睡觉了,她试图说服自己,匆匆跑上五楼,其实她已经很累了,她带了家里的钥匙,打开门,又去敲主卧室的门,妈妈很久才来开门,一脸睡意地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学校不让住宿了,妈妈点点头又关上门,她在关上门的刹那通过门缝看见一只脚,一只男人的脚,长满了腿毛,明显不是她父亲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