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做什么?”萧承砚终于忍不住问。
“记得儿时,我常有惊风的毛病,阿娘便将钩藤和白芍用灶膛风慢慢烘干,碾成细细的粉末,再伴着其它几味一并装进香囊里。我每日佩着,果然就不再发作了。”
苏青婳腔调楚楚的道来,在这胧月静寂的夜里,她一字一句皆似细泉流经青石,泠泠淙淙,仿若天籁。
本以为那水定是沁凉,直至它也流经自己身边,萧承砚才发觉它是暖的。这股暖意缓缓地漫上来,一点一点充盈进他的心房。
“你确定这样有用?”他定了定神,复回冷静。
熬到此刻,青婳难免有些乏了,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尚可,与萧承砚一递一说却是渐渐不走心了,打着哈欠随口敷衍了句:“不确定,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话一落,灶间便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过了会青婳才回过味儿来,忙又找补:“我不是说你母亲,我说的是这山节子……”
她扭头望向身后的萧承砚,面露急切,可萧承砚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怨责自己的意思。他低敛着眸光,唇角微微展平,眼底融了笑。与她的惶遽焦灼相映成趣。
青婳的眉心渐渐松弛下来。
萧承砚俯身拾起一枝处理好的干花,闻了闻,清冽的花香顿时沁入鼻息。果然此法可有效将花香与花粉保留。
他瞥了眼青婳手旁,还有四五枝未烘干的,这样下去怕是要到天亮了。
“你该回房休息了,余下的白日再行处理。”萧承砚温声道。
青婳听着他的语气不似命令,只是相劝,便也任性一回摇了摇头:“若是这样放置一晚,花材便不新鲜了,夜里水份会自然流失,药性不能尽数留在花中。”
萧承砚没再阻她,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单薄的裙子上。然后用皂靴踢了踢脚下杂乱的枝桠,一撩袍摆,就着她身后的石凳也坐了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拢起一把柴,轻轻往灶膛里一抛,那柴禾便顿时冒起一小簇火苗来。
至少,让这里暖一点。
青婳担心火势太旺会让手中的小花受热不均,忙不迭将身子往后撤。原本她在萧承砚的前头,这一撤便与他并起了肩。
她疑惑的歪过脑袋看他,见他姿势闲适至极,竟丝毫不觉那石凳子硌。
“你也不回去了?”她问。
萧承砚边继续放里填着柴,边道:“旁人都能如此尽心,我这做儿子的又岂能睡得下?”
听了此言,青婳忽地就沉默了,低着头默默转动着手里的花枝。
果然,无论她怎么做,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旁人”。
先前的话是脱口而出,并未多思,眼下瞧出青婳的不乐意,萧承砚忽然就有些愧疚。胳膊一伸,将她手中的那株花夺过来,效仿她的样子,放在掌心里轻轻搓动。
青婳诧异的看他,他却目不斜视的只道一句:“你歇会儿。”
手里突然空了下来,青婳有些无所适从,在柴禾堆里撅了根粗枝清灶膛里的灰,然后又沾着那灶灰了然无趣的在地上画了起来。
萧承砚瞥一眼地上,线条已成型,便问:“你会画画?”
“会啊,只是从来画不像。”
“谁说不像的,这只狸奴就很可爱。”
青婳蓦地将柴笔收住,顿了顿,突然乱划拉几下,将那已快完成的画作尽毁了去。
萧承砚蹙起眉头,万分不解的打量她。
纵是青婳已将心中不满竭力压下,小嘴儿还是不自觉地微微撅起,水眸含怨:“我画的是鸳鸯。”
正捻着花枝的一双手,突然就迟钝了下来。
萧承砚也不免暗暗心惊。
若说那是狗、是猪,他都能理解,可为什么两条腿儿的能画成四条腿儿的,水里游的能画成地上跑的?
倒也算她本事。
善意的谎言没能将她哄住,萧承砚改以良言相劝:“若在外头,你大可不必如此诚实。”
“所以夫君的意思是,旁人说那是狸奴,我便应随声附和。自己本心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保全尊严人云亦云才是上策?”
她的话,竟令萧承砚无言以对。
这世道,懂得圆融之法方能活得轻松,莫说是小女子,就是大男人也颇爱精修此道。他虽不屑如此,但他本以为她会。
小小女子,竟也有是非大局。
是他小觑她了。
对着如此天真烂漫的一双水眸,萧承砚眼中的沉凝忽地就化开了,化作唇边一抹赞许的微笑。
“保持本真的活着,方可活成人上之人。”
听他如此说,青婳也笑了,这时听到外头传来的打更声:“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青婳不自禁就又打了个哈欠,她属实困极了。
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下人起早的时候,她竟还未睡……
迷迷糊糊想着这些,她脑袋往旁边抱柱上一耷拉,竟就这样睡着了。
萧承砚转眼看了看她,将手中花枝暂先放到一旁,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她的后背上。接着又扫了眼那灰突突的抱柱,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见指腹上尽是乌黑,不禁皱起了眉。
默默叹了一声,他将苏青婳的脑袋掰向了自己这一侧。
青婳的脑袋轻轻磕在萧承砚的肩头上,她依旧闭着眼,浑然不知自己变换了姿势。似乎还很享受这个肩膀,睡梦中不忘使劲儿往里贴了贴。
萧承砚板着身子坐在灶膛前,一动不动的由着她。
他继续往膛里添着柴禾,看那一把把枯枝被引燃后寸寸成灰,脑中回想着她先前画的那只“鸳鸯”。离谱是离谱了些,但若他不搅扰,她本应是画一对儿吧?
合该成双的东西,落了单总是可怜。
如此想着,他竟也拾起一根柴枝做笔,在地上草草绘了起来。
夜风自门缝儿灌进来,吹得灶前的柴草堆簌簌作响。灶膛里热腾腾的气浪也不断呼出来,扑到身上,萧承砚看看身边人沉静的睡颜,唇畔淡出一抹笑意来。
壁上人影成双,地上鸳鸯成对。
这个夜晚,竟是一点也不觉冷了。
……
苏青婳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若不是那日头盛到帐子连筛两层都还觉刺眼,她定不会如此痛快的醒来。
“什么时候了?”她尤不情愿的将被子往脸上扯了扯,懒洋洋的问。
她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显然是阿蛮正在为她准备洗漱之物。
“正午了娘子。”阿蛮轻声回,又接着询问:“您可要再睡上半个时辰?”
青婳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平日醒了,也总要在床上再赖上一阵儿的,阿蛮早已见怪不怪。
可青婳往常再怎么惫懒,也从没有一觉睡到正午的时候,她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掀开帐子看了看窗户外头。
果然。
她挠了挠头发,突然又记起自己是五更天才睡的,且是睡在了灶房里……可四下看看,她分明已回到了自己房间。
不禁万分纳罕:“阿蛮,我是何时回来的?”
“天都亮了,公子才将您送回来。”
“承砚送我回来的?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蛮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道:“娘子您睡得那么香,自是雷打也不动的。”
意思是她睡梦中被送回来的?
青婳茫然的眨眨眼,长睫如小扇子似的抖了抖,“他……怎么送我回来的?”
“自然是抱着您回来的。”阿蛮抿嘴强掩着笑意。
虽则这个答案青婳问时便猜到了,但亲耳听到,还是禁不住面上赧然,紧张地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唇瓣,将脸低下。
视线放低,她才又瞧见与自己同蒙在锦被下的一件青缎披风。这式样,分明是男子所穿,可此时却难分难解的缠在她的身上!
“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一边问着,青婳一边急慌慌的解那披风。
此时阿蛮已将帐幔用银钩束了起来,看到那披风,便答:“这披风原是公子身上的,许是瞧您冷才给您披了,谁知将您送回到床上后想收回时,您却紧紧攥着衣角,如何也不肯撒手。最后公子只得将它留了下来,只穿一件单衫回了房。”
听完这些,青婳已是形若泥塑木雕,傻傻坐在床上,许久默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