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光渐次褪去,正是上灯时分。
苏青婳提一个嵌螺钿的朱漆小食盒,往萧承砚的书房走去。
檐上烛光被灯笼的细纱筛了一遍,映在人脸上时颇觉温馨。只是青婳入了前院后,远远便瞧见书房的窗内并没有灯火,不禁有些失落。
他不在这里,那便是回房了。
阿蛮说过,萧承砚的卧房除了周鳌有急报时才可进去,其它人谁也不得搅扰。虽说她是他的妻,按道理该有这权利,可到底尚未圆房,青婳难免觉得自己这个正头娘子的身份不那么道地。
踌躇了下,她决定还是将东西由周鳌转交,于是改道往周鳌的住处去。
奈何在周鳌那里,她还是扑了个空。
悻悻地拎着食盒走在游廊上,青婳头微微垂着,指端百无聊赖的在右侧朱栏上划拉而过。
正这般走着,蓦然眼前的光亮被什么挡住了,前方骤然黯淡下来。青婳抬头,见萧承砚就负手从容的立在一尺开外,高大峭拔的身姿仿若一堵墙。
“来这做什么?”他沉声问。
这条廊所通的,皆是院中下人的住所。
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很诚实的呈现在了青婳脸上,她邀功似的抬了抬提食盒的胳膊:“想着叫周总管给你送这个。”
萧承砚垂眸瞥了眼,见又是食盒,下意识就皱了皱眉。
这反应自是被不错眼珠正盯着他看的青婳瞧在了眼里,一张俏皮的脸蛋儿顿时萎顿下来,添补了句:“你放心,这回是阿蛮做的。”
她声音细细的,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小情绪。
背后的烛光将萧承砚的身影投到青婳的脚下,拉得又细又长,青婳别过脸去视线刚好就落在上面。接着她见那影子晃了晃,再回过脸时,萧承砚已坐去了一旁的坐凳楣子上。
“拿过来吧。”他定定看着她。
轻飘飘的几个字,足以吹散青婳脸上的不虞,她乖乖将食盒放到萧承砚的眼皮子底下,又动作轻巧地掀去盖子,双手端出一只白瓷盅递给萧承砚。
“趁热喝。”她唇角弯弯的叮嘱。
瓷盅的底子上垫着一块雪白的干巾,刚好隔热,萧承砚伸手接过托在掌心,骨节分明的两指将瓷盖揭开,立马便有一团裹着香甜气息的热雾涌了上来。待热气散开后,露出里头卧着的半只梨子。
梨子?
今日暗中盯着苏青婳的人回来便报,她带着阿蛮去集市买了一些梨子。
原来竟是给自己买的?
还不等萧承砚问,青婳便主动说起:“昨日听你咳了两声,后来我问阿蛮,她也说偶尔会听到,我便想着给你做碗梨汤润润肺。”
说着,她略略低下头去,两手轻绞着帕子,“只是我不会做,所以只好先让阿蛮来。”
纵是萧承砚原打算适度疏离她,可眼下端着这碗梨汤,也颇有两分拿人手短之感。
于是又说了句软话:“你也坐吧。”
青婳与他隔着食盒坐下,不知是不是人在红灯笼正下的缘故,脸有些红,还有些烧。
约莫是发现了这点,萧承砚便不再看她,专心尝了一口,明知故问道:“这梨子,似乎与平日口感并不相同。”
原本青婳并不想特意提起去外面买梨之事,但想不到萧承砚的嘴如此刁,她也只得承认:“院子里只有秋子梨,但我听说雪梨的止咳效果更好,就让阿蛮出去买的。”
“哦。”
萧承砚随意应了声,继续一勺一勺喝着梨汤。
青婳只是看着,竟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未发觉何时就起了风。
风打着廊上的灯笼乱晃,将地上原本相安无事的两道人影也搅得一撞一撞。
青婳却依旧只将心思放在萧承砚身上,看他吃得似乎满意,心也开始有些飘:“今日阿蛮做时,我将流程都清清楚楚记下来了,明日我自己动手时,定也可以做出这般味道。”
“当真?”
萧承砚似乎只是无心一问,却叫青婳感觉到自己被他质疑,于是较了真,当即就把今日看到的整个过程仔细复述了一遍。
她叽叽呱呱说得很是详尽,连如何利用青盐将梨子洗净,如何完美的挖去梨核,又要在梨碗里放多少蜂蜜这些都一一道来。
似乎唯有事无巨细的道明白了,才能证明她真的有能力把明日这碗梨汤做好。
萧承砚饮下最后一口梨汤,唇角缓缓展开,瞧着似是在笑。
过去他曾见那些纨绔人手一只鸟笼,颇具闲心的听里面鸟雀叽叽喳喳,一听就是一个晌午。
素来只喜耳根清净的他,觉得那些人不仅是虚掷时光,还自讨聒噪。
可这会儿,他竟与那些人有了丝别样的共情。
似乎……也没那么讨嫌。
未来的两个月,或许没他以为的那般糟糕,兹当是院子里飞来一只过秋的鸟儿,待天一寒,便会自觉离去。
于大计,并无碍。
萧承砚用手里的调羹轻轻拨动了下那半只梨子做成的梨碗,突然问:“既然要削皮,又何必那样繁琐的洗净?”
犹在不住口说着的青婳,蓦地一哏。
是啊,削皮还洗什么?阿蛮可不是吃咸鱼蘸酱油多此一举了?
这一小处的疏忽,竟显得她今晚一大篇都有些冗赘可笑。
青婳仿佛受了什么打击,定在那儿一言不发。
萧承砚正打算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时,听见廊外有断续的滴水声。扭头看了看,果真是又下起了小雨。
他起身,撂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青婳就坐在原地等,不时回过头看那滴滴答答的雨,渐渐连成了线。
朱漆粉饰的廊柱将它们衬出条理清晰的走势,落在四方砖上便能激起一小朵水花,而后迅速流向低洼处。
待萧承砚回来时,雨势已大了许多,他的手里也多了把油纸伞。
他将伞撑开,步去廊外,转过身看她:“我送你回去。”
此处到西院还有百余步路要走,青婳自是不想淋着,于是灵敏的迈过楣栏,躲进伞下。
这是除了之前病时摔倒那次外,她离萧承砚最近的一回。明明此刻心里该是甜润无比的,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扭捏起来。
她不动声色的将身子倾向外缘,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好在那伞似乎够大,一路上竟也没让她湿了头发和裙裾。
上了阁楼,有廊檐遮着雨,青婳便转了个身离开伞下。
“有劳夫君了。”
说这话时她微微低着头,说完之后目光才沿着萧承砚的竹月袍一寸寸往上移去,移到右肩胛处时,清眸忽地一定。
他的半落衣衫竟是湿的……
愣了半晌,青婳微仰起头,目光在半空与萧承砚相汇。她不自禁的咽了一口,似是吞下一丝苦涩亦或愧疚。
她柔声似水:“我让阿蛮取熏炉来,进屋烤烤火吧?”
“不必了。”萧承砚低沉的语调里透着果决之意,一掠袍裾继续撑着伞走进雨幕里。
青婳立在廊下久久未回屋里,双眼始终盯着萧承砚转过的那扇月门,直到阿蛮从屋子里出来。
阿蛮见到她眼中一喜,连忙将半撑开的伞收拢回去,道:“原来娘子回来了,奴婢见您不在屋内,正想去院子里四下寻您呢。”
主仆二人就此回了屋子。
萧承砚撑伞往院东走,远远便瞧见披着雨披的周鳌骑在东墙上,正热火朝天的指挥着下属们干活。
院墙显然比白日时高出了不少,只是这突然而至的一场雨,险些让这刚砌好的青砖泡了汤。幸好周鳌早有准备,提前备下了宽大的雨布,此时他们就在给这面墙盖上“雨披”,以助它挺过今夜。
周鳌坐得高,自是很快就发现了萧承砚,他扯着嗓门朗声禀道:“公子放心,墙已砌得差不多了,只要今晚将这雨披披好了,明日太阳出来一晒就能干透!”
原以为自己能等来句夸赞的话,可周鳌等了等,却只等来萧承砚的一句:“拆了吧。”
他丢下这句,就转身离开,留下墙上墙下皆傻了眼的一帮下属。
“公子这话什么意思……”众下属不解。
周熬挠挠被雨打湿的头发,也是不解。明明是为了阻止苏姑娘爬墙出去乱逛才砌的这道墙,现在又叫他拆了,这意思是……日后随她?
擦了擦脸上的水,周熬面露一丝无奈的喝令:“拆了拆了,照公子吩咐今晚将这里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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