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贝勒没让人准备轿子,也不准备坐马车,自个儿骑上马,出了府门,一路慢悠悠向前。
人群里的喧闹声,熟悉又怀念,巍峨的紫禁城,一如既往的大气厚重。
比起杳无人烟的荒山,他更喜欢这里。
“儿臣胤禩,恭请皇阿玛圣安!”
还在用膳的康熙放下筷子,问道:“礼部出事儿了?”
这个时候着急忙慌来见他。
八贝勒这会儿来见皇阿玛是插了队的,外边还有好几位大臣等着,而且现在正是午膳的时间,也难怪皇阿玛会觉得是礼部出了事儿。
“不是礼部,是儿臣,儿臣有事想求皇阿玛。”
八贝勒抬头看向皇阿玛,现在这个时候他和皇阿玛父子之情犹在,等到后年太子被废,群臣举荐他做新太子时,父子关系便也跟着紧张起来,再往后,皇阿玛亲口说出了‘与他父子之情绝矣’这种话,彼时他和皇阿玛的确是没什么父子之情可言了。
他是种豆得豆,他活该,只是心疼额娘、福晋、还有弟弟们为他遭了罪。
御前总管梁九功也看向皇上,得到示意,便安排屋里的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他自己仍躬身站在原处。
“儿臣与福晋成婚八年,至今都未能生育,这些年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福晋善妒,有人说儿臣惧内,也有人说福晋的身体不能生养,但其实不能生养的人是儿臣,福晋是替儿臣背了锅。”
康熙的太阳穴跳了跳,上下牙咬紧,仔细打量着老八。
他的八儿子,身量欣长,面如冠玉,石青色的皇子袍穿在身上气宇轩昂,哪怕没有皇子的身份,拎出来放在人群里那也很是瞩目。
而且这孩子自小勤奋,允文允武,骑射布库都不弱,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连常见的上火都没有过。
良嫔那么纤弱的身子,老八刚出生的时候体重又偏轻,他那会儿还担心这孩子会不好养,因着八阿哥幼时没怎么生过病,他还赏过惠妃几次,称赞惠妃抚养八阿哥用心。
“你身强力壮,能拉得开十五力的弓,你能有什么问题!郭络罗氏的脉案朕曾经看过,她有宫寒,不易孕。”
“不易孕不是不能孕,而且有太医调理,福晋的宫寒之症已经好很多了。”八贝勒低了低头,“儿臣私下里乔装打扮看过许多民间的郎中,可他们都不能治好儿臣,儿臣想最后再试试,如果连太医也治不好,儿臣就不再折腾了,好好守着福晋过一辈子。”
康熙皱紧了眉头,老八不至于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去传御医,把在太医院值守的御医都叫来。”康熙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只叫两个。”
不是所有的太医都叫御医,太医们的品级有七品、八品、九品和无品,其中七品只有十三位,也只有七品的太医才被称为御医。
“你先坐下。”
康熙让儿子坐下,自己反倒起身站了起来,这膳是用不下去了。
“你何时发现的?郎中都怎么说?把脉案背了给朕听听。”
八贝勒面无表情,把提前编好的谎言一一道出。
“儿臣几年前就有怀疑,所以偷偷去看了郎中,郎中们都说儿臣是肾气虚弱……”
肾不好,所以不能生养。
康熙的铁青着脸,左看右看,老八都不像是肾气虚弱的样子,偌大的贝勒府拢共就一个福晋,谁肾气虚弱都不该是老八。
很快,在太医院值守的两位御医就到了,挨个上前去为八贝勒诊脉。
有灵气作弊,华佗仲景在世,也只能诊出肾气虚弱,而且不是一般的虚弱。
这脉象与八贝勒的卖相实在不符,身高八尺,虽不魁梧,但也健硕,拉得开十五力的弓,并非外强中干之人。
而且全身上下五脏器官除了肾哪里都好。
两位御医也是无奈,如此奇怪的脉象竟出在皇阿哥身上,还是在御前颇为受宠的皇阿哥。
“八阿哥要如何调理?你们可有把握?”
这……
“八爷这样的脉象,臣也是第一次摸到,并无经验。”
“臣亦没有经验,只能尽力而为。”
八贝勒肾气之虚已然是虚到了极致,可却又身体健硕,单纯补肾气,两位御医都无法判定能不能将八贝勒调理好。
而且肾气虚弱不比旁的病,他们能用的方子和民间的方子差不多,甚至在用量上可能还不及民间敢下猛药,只是宫廷用药可能药材的药性会更好,但八贝勒还会缺几味好药吗。
民间郎中不能把八贝勒调理好,他们这些御医也没有把握。
八贝勒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向下,看着地面。
康熙深深叹气,两位御医的说法基本一致,他不得不信。
“八阿哥的身体交给你们来负责。此事不可外传,今日朕叫你们来,是为了调理八福晋的身体,朕安排你们住到八贝勒府上去,精心治疗八福晋的宫寒之症。”
不能生养的不是八阿哥,是八福晋。
“臣遵旨。”
两位御医在宫中多年,自然明白皇上言下之意。
八贝勒也明白,但却并未出言反对,因为他知道,反对也没用。
不过,就算皇阿玛有心帮他隐瞒,他不能生的消息也未必能瞒得住,自有人帮他宣扬,让他借着这个消息遣散逐渐成型的八爷党了。
等御医退下,康熙这才揽过八阿哥的肩膀,声音低沉道:“先让太医慢慢调理着,不可灰心泄气。”
说完,松开手,走到饭桌前,将盛着鱼羹的白瓷碗扫落在地上。
“朕想不到,朕的皇子里竟还出了你这么个痴情种,行,你既要守着福晋过日子,不想府上进人,还为此来求朕,那朕就成全你,此次选秀八贝勒府不会进一人。”
康熙自顾自说完这些话,方才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摆了摆手。
“回吧。”
八贝勒走出乾清宫,额娘身边的首领太监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从读书时起,尤其是年长之后,身为皇子,儿大避母,按照规制,他是不能随意进入后宫的,他见额娘的次数甚至还不及福晋,每月初一和十五,福晋都要进宫请安,到他这儿却是没这个要求。
额娘升到嫔位后,就从惠妃娘娘的延禧宫搬到了启祥宫,不过启祥宫除了额娘,还有一位僖嫔娘娘也在嫔位上,额娘住在后殿,僖嫔住在正殿,东西两个侧殿则是住着几个庶妃和答应。
八贝勒两跪六拜,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良嫔不明所以,起身把阿哥从地上拉起来,忙问道:“不年不节的,这是怎么了?”
八贝勒让额娘屏退左右,把刚刚在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此次选秀还没开始,连九弟都来劝我府上进人,可我不想霍霍旁人,就这么着吧,将来等九弟儿子多了,过继一个放到我和福晋这里,都是一样的。”
在诸多长大成人的皇阿哥当中,九弟和他是唯二没有儿子的皇子,他是一个都没有,九弟是五个闺女,不过九弟府上现在怀着还没生的这个是儿子,是九弟的长子。
良嫔身子一晃,若不是被阿哥拉住,差点就要跌倒了,过了良久才稳住心神。
“你和九阿哥打小就要好,他的儿子跟你的儿子都是一样的,我……”良嫔语无伦次,“额娘将来肯定会当亲孙子疼。”
话音刚落,良嫔终于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都怪我,是我当时怀你的时候没养好身子,这才——”
“不是额娘的原因,是我自己。”八贝勒打断额娘的话,他来之前就知道这件事儿最难受的人会是额娘。
皇阿玛会难过,但皇阿玛心里装着天下,又有二十多个儿子,他只是那二十多个儿子当中的一个,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但额娘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只他这么一份寄托。
“其实儿子已经想开了,所以才会进宫告诉您和皇阿玛,皇阿玛也安排了两位御医去儿子府上常驻,名义上是给福晋治病,实际上是为我治疗。”
八贝勒刚表示完自己还没放弃,并不是全无希望,但话音一转,却说起了抱养之事。
“病先治着,过继更不着急,但在这之前,我打算抱养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做养女,额娘帮我出出主意,多大年龄的合适。”
擦了擦眼泪和鼻涕,良嫔才抽噎着道:“自然是年纪越小越好,可是要从宗室里找?”
八贝勒摇了摇头,道:“先从卫家找起,没有合适的,再去旁处寻,至于年纪,儿子倒觉得大一点也无妨,七八岁以下都行,还是要看眼缘。”
卫家是他的母族,他外祖父曾是内务府的管领,隶属于辛者库户籍,同样出身的还有十二弟的生母庶妃万琉哈氏。
上辈子,他和皇阿玛反目,皇阿玛骂他是辛者库贱妇之子,羞辱他不要紧,却也羞辱了额娘。
阿哥亲近她的母族,良嫔却高兴不起来,她是皇上后宫中出身最差的嫔妃之一,连累阿哥也成了出身最差的皇阿哥,她心里头一直觉得对不住阿哥。
十二阿哥的母族万琉哈氏虽然也是辛者库户籍,但族中有好几人都在朝堂上立住了,尤其是万琉哈氏庶妃的兄长托合齐,都已经是步兵统领了,可卫家呢,基本都还在内务府里,帮不上阿哥什么。
“这事儿还要拜托额娘,让舅舅家帮着选一选,儿子和福晋到时候直接去舅舅家。”
良嫔应下,道:“那过几日我便让你大舅母递牌子进宫,让她们好好在族里好好挑挑,如果没有合适的,也尽早回话。”
单就父母双亡这一项,便已经把族中绝大多数小姑娘都筛出去了。
良嫔想着她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言,宫里都如此了,外头传的只会更难听,这几年她也以为是老八媳妇不好生养,而阿哥疼福晋,每次选秀前都会特意求她不给府里指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她心里其实对老八媳妇是有怨的,但事实却是问题出在阿哥身上,八福晋是替阿哥背锅,才受了外面那么多的口舌。
“这事儿你福晋知道吗?”
八贝勒摇了摇头,道:“儿臣打算今日回去再告诉她。”
“也好。”良嫔泪眼朦胧,“好好待你福晋。”
按照皇上的安排,不能生养的帽子恐怕还是要牢牢戴在儿媳身上,至于阿哥,惧内的名声也会越传越广,但惧内总好过不能生。
八贝勒闻言笑了笑,道:“明月这个人,额娘是了解的,她性子要强,也坚韧,是外刚内也刚的人,往后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外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谁有胆子说到我们跟前来。”
他的福晋郭络罗明月,内心既强大又脆弱。
在剧情中,女主曾评价道:八福晋浑身都是刺,只会为爱情软化,能横眉冷对千夫指,也能为爱百炼成钢绕指柔,所以爱情破灭后人便疯魔了。
上辈子,他按照剧情迎张氏和毛氏进府,又与她们生下一对儿女,福晋自此之后性情大变,成了书中为爱情疯魔的人,最后还为他这个负心人送了性命。
良嫔想着儿媳的性子,却是不太放心。
她儿媳那可不是一般的要强,不说事事争先,但也差不多了。
‘不能生养’对女子来说是最大的缺陷,这样的名头背在身上,八福晋能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