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过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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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内沉默了许久,直到众人把两位驾驶员定格的面孔深深印在心底,柳冕转身说:“同学们,我们有三天时间,回去想好了,再来报名。”

她示意大家可以离开了。

然而陆陆续续地,所有学生再次站了起来。

安静,挺拔,像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

仰头望着两位已经牺牲的前辈,姜霓的心情异常平静,她的耳边仿佛传来轻轻的鸣响,仿佛有人拨动命运的琴弦。

……

姜霓刚走出礼堂,就看到拐角处的沈文心,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脸上凝固着望眼欲穿的神情。

贯佩星一愣:“你爸来了。”

姜霓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先回去。”

“这次别吵架了。”

“知道。”

姜霓大步走到沈文心面前,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恍惚,她抿了抿唇:“爸。”

沈文心回神,把目光从亡妻的回忆中抽离:“刚开完会?”

姜霓点了点头。

沈文心注意到女儿唇色微白:“怎么脸色不太好?”

姜霓才受过伤,又连着半个月时不时低烧,状态自然不如从前。

不过,这两天低烧没再出现,此刻她感觉还算良好。

“可能昨晚打游戏熬夜了。”她挑了个不会引起沈文心担忧的借口。

沈文心点了点头,如果有可能,他倒希望女儿就在家打打游戏,他总能养得起她。

“听说,”他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太空长城出事了。”

沈文心在异兽研究所工作,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姜霓并不意外:“机甲军会保护好大家的。”她希望能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

但沈文心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你们开的什么会?”

姜霓心里一突,想了想说:“我们有保密条例。”

“姜霓!”

姜霓被这声大名惊得整个人抖了一下,观察了一下老爸的脸色:“沧海机甲军学院三年级二班姜霓,到!”

她强调机甲军学院,自然是为了提醒沈文心她机甲生的身份,然而这份小心思更加刺痛沈文心多年的心结。

他脸色铁青地说:“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读机甲系!你妈妈的烈士身份至今办不下来,她的牺牲甚至不被任何人认可,你想保护人类,人类未必需要你!”

经过的学生脚步稍顿,投来异样的目光,姜霓怔怔地望着父亲,擅长胡说八道的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母亲姜堰的死一直是父女俩未曾愈合的创伤,她死在前线,却因为队友的黑匣子记录,被认定临阵脱逃,背弃战友,无法认证为烈士。

军方某位高层更是直言不讳,认为没有把她的可耻行径公之于众,就已经是法外开恩。

姜霓和沈文心无法接受,他们甚至没能亲自看一眼黑匣子记录,怎么能凭军方一面之词就给最亲近的人盖棺定论,尤其姜霓心中,母亲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13年来沈文心一直在上诉,要求重启“屠龙战役”责任认定,调查姜堰所属的“狮鹫队”覆灭原因。

然而等待他的是一次次败诉。

沈文心因此戾气越来越重,连带着对机甲军与联盟都厌恶至极。

他不想让女儿走上亡妻的老路,极力反对姜霓就读机甲系。

然而英雄的血脉里毕竟传承着她的意志。

姜霓在报考目标院校时,一二三志愿都是机甲系。

“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也必须驾驶机甲。”她说,“如果未来我能立下足够的战功,未必不能倒逼军方复查母亲的案子。”

沈文心却极为抗拒姜霓的计划,他不敢把话说出口,只怕一语成谶。

“屠龙战役”结束,一块沾满血迹已然变形的机甲军身份牌就是姜堰留给他的全部。

出门时笑着说打完异兽就回家的人,连同机甲一起,在异兽的碾压下灰飞烟灭,连尸骸都无处可寻。

他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

他无法想象有一天,姜霓也这么回来,他该怎么办。

他更无法接受,他最爱的两个人,为人类付出一切,却得不到任何人认可。

“没有意义。”沈文心深吸一口气,这一回,说什么他也要保护好唯一的亲人,“我看过你们学校的校规,大三还是有机会转专业的,只需要多读一年,就能毕业。”

高三毕业那年,姜霓就跟沈文心关于专业问题有过激烈争执,当时她能坚持己见,现在更不会轻易动摇。

“我不会转专业。”此刻她都能感受到训练场中休眠状态的猎人若有若无的精神力线,又怎么可能轻易忘记驾驶机甲时的酣畅淋漓,“爸爸,你相信我,我会小心谨慎,优先保护好自己,机甲是我从小的梦想,你知道的。”

沈文心冰冷的面色缓和了一瞬,下一秒却又凝固,仿佛数九寒冬的冰霜,无法轻易融化:“如果这个梦想会害死你,那我就必须阻止你。”

说着他的目光越过姜霓,像是看到了什么人,高喊了声:“老王!是你吗老王!你过来一下!”

姜霓心中一惊,一转头,看到王蹇之正与柳冕、宋副校长等校领导一起走出大礼堂。

“爸!”

姜霓刚要阻止沈文心,王蹇之已经听到他的声音,和几个校领导打了声招呼,疾步走了过来。

沈文心掏出一张已经填好的转专业申请,只需要姜霓、班主任、教务处与校长签字就能生效。

“老王,姜霓想转专业,你看看流程怎么走。”

贯佩星“不要吵架”的提醒还在耳边,姜霓却还是无法克制怒火,她劈手夺走申请表,三下五除二撕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王蹇之一愣,目光从她背影转到沈文心脸上,沈文心迅速收起眼中的痛苦,面不改色取出一张新的申请表,知女莫若父,他早有准备。

王蹇之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文心肩膀:“老沈,你先别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沈文心胸膛起伏,他试着压下胸腔中过于激烈的情绪,不要迁怒他人,但失败了:“如果你能理解,”他冷冷地说,“又怎么会让一群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人去战场送死?他们不了解异兽,你也是吗?”

“正是因为足够了解,我才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击退这一波攻击,等待人类的会是什么。”王蹇之明白没有父亲愿意让孩子涉险,但被对方这样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语气也无法保持冷静,谁又能理解身为老师,得知学生报名后的担忧与心痛呢?

他沉声道:“你是异兽学专家,你应该更清楚它们有多可怕。”

“没错,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无法在太空长城修复的这段时间,清除干净银河系中出现的虫洞,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像蝗虫一样遍布整个星系,人类文明可能就此终结。”

沈文心毫不掩饰私心地道:“即便如此,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活得更久一点。前线多她一个,又能怎么样?”

他大步离开,只留下一句尖锐的质问:“英雄尚未正名,为什么要让她的女儿继续流血?”

王蹇之停在原地,无法回答。

……

姜霓捏着撕碎的申请表,一路快走,到了训练场附近,心头的怒火才渐渐散去。

大二学生正在场地中训练,猎人的身影被各种型号的机甲挡住,纤细的精神力线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在姜霓的精神力牵引下,像风筝线一样轻轻飘荡。

她默默缓下脚步,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面朝校内人工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面无表情靠在椅背上。

机甲生的精神力普遍在A级以上,姜霓这样的优秀生更是早早超过S级,她的精神图景也就比别人更清晰,更深刻。

每一次精神链接,那些闪现的童年记忆如此真实:母亲姜堰栩栩如生的微笑,机甲“女巫”的高大身影仿佛从未离开,父女两人一起观看母亲的作战视频,母亲得意洋洋的神情……

她多想沉浸在回忆中,永远不要醒来,在记忆中,不管要等多久,最终总能等到母亲推开门,笑眯眯张开手,精神奕奕地说:“我打完怪兽回来啦。”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令人憎恶的事实。

机甲是她为母亲的荣誉征战的武器,但也更是她从小追求的梦想,见到女巫的第一眼,她就开始向往未来某一天,和母亲一样拥有一□□属于她的机甲,异兽横行,战斗的热血在她体内沸腾,没有一刻停息。

她不怕危险,只怕没有驾驶机甲的机会。

可父亲总是担忧。

他的担忧她应该能够理解,母亲的死,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

姜霓并不是不想和他好好说,可他在年复一年的折磨中失去了耐心,她也被他的焦躁感染,无法冷静地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

姜霓闭上眼睛,愤怒褪去后,后悔涌上心头,或许她不应该转身就走,那样太伤父亲的心了。

落日熔金,温暖的余晖照在她的眼睑上,令她的视野发红,她抬起手,用手背挡在额头上,望着指缝间的夕阳。

人们依然习惯性把宜居带的恒星称为“太阳”,仿佛这样就能寄托对文明摇篮的怀念。

刻在碳基生物DNA里的本能总是追求着回不去的家园。

姜霓心想,算了,去和爸爸道个歉,再和他聊聊吧。

她放下手,刚要摸出通讯器,身侧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怔了怔,以为是贯佩星,正要说她能解决这件事,视线中出现的人影令她蓦然怔住。

沧海机甲军学院校长柳冕,不知何时走到这里。

她逆光站着,高挑挺拔的身影给姜霓一种熟悉感。

仿佛母亲回来了一样。

但很快,她就从这种幻觉中回过神,连忙起身:“校长。”

“坐。”柳冕坐在了姜霓身旁。

姜霓不明所以地跟着坐下。

“你父亲沈文心,我有些了解。”柳冕温和的声音在静谧的傍晚中给人一种特别治愈的感觉,“他是异兽研究所的研究员,早些年很有名气,针对异兽弱点进行大量研究,产出的成果对驾驶员很有意义,在研究所的专家中,他是少有的实战派。”

姜霓有些惊讶,没想到柳校长竟然会知道父亲的事:“爸爸他……现在很少做研究了。”

“嗯。”柳冕说,“这些年,他一直为姜堰的身后事奔走,心思已经不在研究上了。”

她沉声道:“你的母亲姜堰,我也听说过。‘屠龙战役’前,她和裴燚是机甲军年轻一代的双子星,那时人们清理完银河系中的异兽,建立起太空长城,是继黄金年代之后,信心最强的年代。很多人都说,姜堰和裴燚将带领人类,实现对异兽母巢的‘斩首’计划,为银河系夺得最终的和平。”

姜霓吃惊地看着柳冕,她知道母亲很强,哪个孩子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最强大的呢?但她从不知道母亲这么强,年轻时的名声竟能和现任联盟最高统帅并列。

然而,随着那一场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决定性战役落下帷幕,母亲的荣誉与生命一同灰飞烟灭,过往的盛名自然也被岁月掩藏。

柳冕继续道:“‘恶龙’一战,狮鹫小队所在防线阻敌不利,南十字战区被恶龙杀穿,要不是裴燚力挽狂澜,太阳系恐怕已经不复存在。战后论功行赏,追究责任,裴燚是首功,姜堰却是首过,她被认定重大失误,畏战不前,疑似叛逃。”

军事法庭的裁定结果被校长再次复述出来,姜霓脑中轰地一声,热血上涌,喉咙口像是被硬物堵住,空气滞涩得无法呼吸。

不是的,她在心里说,母亲不是这种人,她从来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怎么可能临阵脱逃。

她的心上像被插了把锈蚀的刀,陈年的创伤被发钝的刀刃残忍割开,流出暗红色的血。

“校长。”她不太尊敬地说,“你不能凭军方一面之词……”

“但实际上,狮鹫队还有人活着。”柳冕打断她,在她惊愕的注视下,平静地望着夕阳染红的湖面,“他以前叫黎青,现在叫黎源,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