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片漆黑,没有月色,倒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村里空无一人,秦扶春找到了百里千歌说的,已经染上怪病的一户人家,爬墙进了屋。
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虚弱的呼吸声和村民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臭的味道,像是河底终日不见阳光的的淤泥气息。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骨瘦如柴,秦扶春点亮油灯去看,男人躺在床上,是不是发出一些虚弱的咳嗽声和呓语声,听上去很痛苦。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神惊恐无比,可是即使秦扶春现在点着油灯站在他面前,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秦扶春将油灯放到一边,然后摸上了男人的手腕查看脉息。
谭明仝没有修炼过回春宗的心法,秦扶春不敢轻易释放灵识去男人的身体里查探情况,眼前这个是个凡人,多半承受不住谭明仝被煞气侵染的灵识。
从脉象上看,眼前这个男人的五脏肺腑都受损严重了,气血两消,照这样下去,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大概只能再活半个月。
但是他没有中毒。
秦扶春放开男人的手,仔细检查了一边男人,男人的身上也没有被什么东西吸附。
秦扶春研究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但是半夜过去,床上的男人依旧是瞪大了眼睛,似乎睡又非睡。
“不是梦魇,不是中毒,难道是咒术?可是咒术也没有反应。”
咒术阴邪,回春宗医修有专门的一堂课就是教弟子辨别各种咒术和如何利用心法来鉴别咒术。
心法春山四重,练到第二重基本上可以察觉出患者身上的各种咒术了,即使是大乘期修者种下的咒术,也不能骗过回春宗弟子。
秦扶春金丹期,但是春山四重早就练过了第二重,此刻虽然不能施展心法,但是她曾经在堕魔后用魔修的路子依照春山四重,自己也创了一门查看咒术的方法,比春山四重更简单一些,但是只能魔修用,也只能判断是不是咒术,并不能鉴别对方身上中的是什么咒。
因为魔修靠煞气修炼,煞气和咒术天然之间便能相互成为能量。谭明仝修邪魔道,秦扶春很自然就用自己上辈子想出来的法子释放这躯体内的煞气感知过,可是男人身上没出现任何对煞气的反应。
不过,世界上还有极少一部分的咒术和煞气无关。
秦扶春连夜有去了另外几乎染病的人家查看,等到天亮时分,她回到湖神庙,看到湖神庙前早早赶来上线供奉的信徒,和湖神庙上隐隐露出的功德金光,不由笑了笑。
“真是没想到还能见到这种古书里才有的咒术,也算是开了眼界。可惜了这里只是幻境,要是这咒术在外面出现,倒是可以让师弟师妹们一起学习一下。”
背后有清风吹来,带着冷冷的水意。
秦扶春回头,瞥见银站在已经开始发黄的芦苇中,眼神和这天一眼,越发冷了。
但是银不对她直接动手。
秦扶春便当没看到银的样子,转身离开了湖神庙去找白月。
白月在家做嫁衣,秦扶春从窗户放进来吓了她一条,慌张的拿起了菜刀质问秦扶春爬窗户做什么。
秦扶春看了一眼白月手中的嫁衣,上面绣的花样还没有完成,但是依稀可见纹路和白月躺在棺材中穿的那件是一样的,只是这屋子里没看到那么多珍珠。
秦扶春:“白姑娘,我不是登徒子,我只是好奇。你要嫁给湖神,有想过一个问题吗?”
“神是不死不灭的,可是人只能活几十年,若不修炼,最多百年老死。湖神有说,教你修炼吗?”
白月戒备地看着秦扶春,说道:“没有,湖神自然有湖神的办法让我长久地活下去,即使我没办法活那么久也没关系,人不能奢求长生不老,但可以只争朝夕。”
秦扶春笑着拿起桌上的嫁衣,略有惋惜地说道:“你觉得可以只争朝夕,但银愿意吗?”
白月:“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秦扶春走近白月,说道:“我不仅知道湖神的名字,我还知道村民们生病的真正原因,你想知道吗?”
秦扶春话音刚落,整间屋子骤然将门窗大开,一股阴冷的杀意奔涌进来,强大的威压将秦扶春直接掀翻在地。
白月茫然地看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银,有些紧张地跑到了银的身边,抓住了银的衣角。
秦扶春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被绑在了新月村的祭台上,也是第一层环境中那具棺椁摆放的位置。
好巧不巧,秦扶春被绑着,脚下踩着的就是棺材板。
而村民此刻就站在祭台周围,义愤填膺地瞪着秦扶春,手中还拿着各种石头和烂菜叶子。
一旁的村长正在声嘶力竭和村民说……村民们之所以会染上怪病,都是因为修士的出现。
“湖神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个修士和之前的那个假道长是一伙儿的,是他们给村民们下了咒,还有十天便是湖神的大婚,这十日里,我们要用每天在这修士身上打一百鞭子,这样才能破解掉他给生病的村民下的咒术。”
秦扶春……也不知道谭明仝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银恨到这个地步。
不过没关系,这一千鞭子也不全是她来受。
第一鞭打下来的时候,秦扶春觉得挺疼的,她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银,于是她也对着银笑了一下,然后把银气走了。
秦扶春觉得,大概是银在他以往的幻境里,从来碰到她这么肆无忌惮的人来扮演谭明仝。
银气跑之后,秦扶春绑在身后的手便悄悄施了个法,低下了头。
片刻后,一个小泥人从祭台下悄悄跑了出来,避开正在谭明仝身上砸石头的村民,溜出了新月村,村口,百里千歌小泥人抱着泥剑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百里千歌抱剑认真写道:“陆慎怎么同意替你挨打的?”
秦扶春动了动胳膊,拿过剑写道:“我说,你想活着出去还是死着留在这里?陆慎,村口的狗都知道他怕死。”
百里千歌看着秦扶春,很怀疑。
秦扶春和陆慎应该是有仇的。
陆慎那个,应该是不想死吧。
秦扶春:“好了,别管陆慎。我们现在时间紧迫,那个假的八卦阴阳镜虽然可以让我们魂魄易体,但是每天只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你跟着我去村民家里,一定会学会我是怎么给村民解开咒术的步骤,步骤千万不能错,会死人的。”
百里千歌:“我学剑招,过目不忘。”
秦扶春点头,带着百里千歌一路狂奔到了村民家里。
一炷香后。
秦扶春:“百里千歌,明天你替我挨打,让陆慎那个狗贼跟我解咒术。”
泥人百里千歌悄悄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有短板。
“抱歉,秦修士,我……我没想到解咒术的步骤这么繁琐多变,总是怎么也记不起上一个是要扎哪个穴位,要画哪个符,要——”
秦扶春:“好,我知道了。我们医修是全科均衡发展,但你们武修多半是偏科发展,脑子记不住太多。不过,这次的咒术确实也比较复杂,就是回春宗其他弟子来了,也可能需要时间去消化这解咒的办法。”
如此想来,陆慎竟然算是武修里极少数什么都会一点的人。
上辈子他跟着她也学了一些医修之道,用的还不错。
两人回到祭台,村民已经散了,最后一鞭子刚刚结束,秦扶春在一阵眩晕中被拉回到了谭明仝的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周围没有人,百里千歌立刻爬到了祭台上,然后爬到了秦扶春的肩膀上,将一颗药丸子塞进了秦扶春的嘴里。
陆慎:“这药丸的功效是?”
百里千歌:“止痛。”
陆慎:“那为什么打之前不吃。”
百里千歌同情地看了一眼陆慎,想起秦扶春的实话:“给他吃了这药,那怎么还能算挨打,不能便宜他。”
百里千歌默默在地上写道:“可能忘了。”
……
十天后。
谭明仝被打得不成人样,终于被人从祭台上放了下来,然后被押着跪到了湖神庙前。
和谭明仝一起来的,还有那具空的棺材。
湖神庙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从那个泥庙变得可谓是金碧辉煌了,这段时间,村民们都在不停地修缮湖神庙,甚至到了不管田地庄稼的程度。
秦扶春觉得,用着了魔这个词形容他们,要贴切许多。
秦扶春被押着进了湖神庙,她仰头看着泥神像,庙宇金碧辉煌,可是泥神像依旧是白月做的那一尊,没有人和变化。
银从泥神像中缓步走出,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障眼法,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
村民们全部跪拜了下来,激动万分地喊着“湖神,湖神。”
秦扶春眯了眯眼睛,银眉心的那颗血珍珠这段时日一直在变红,如今已经红到变成了黑色。
煞气在血珍珠上浮动,牢牢锁住了那颗血珍珠。
他入魔了。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幻境的最后一天。
若是今天破不了这个幻境,那他们就都得死在这里,到时候,这个幻境会开启第二轮,不知道下一批进来的倒霉蛋是谁。
秦扶春已经弄白了。
之前她见到的,白月送出去的那些尖叫,恐惧的泥人是哪里来,那些是之前进入幻境中的人变成的。
银今日换上了人间大红的喜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风吹动那喜袍的衣角,秦扶春却觉得那大红的喜服像是白衣吸饱了鲜血,带着一种残忍的艳丽。
银走过跪倒在地的众人站定在了秦扶春的面前,他低头看着秦扶春,眼瞳漆黑一片,已经完全不是正常人的眼睛。
他身后的银发此刻也变成了黑色。
秦扶春:“银,你现在已经不是神了。”
银:“那不重要。神,魔,人本也没什么区别。该好好做人的不做人,该好好做魔的却成了神,认真做神的被指责不配做神,世间一切都很荒谬,有时我在想——我来此世间一遭,是为了看这些荒谬吗?”
秦扶春低头叹了口气:“世间荒谬何其多,出手救过那么多人,谁能想到最后混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但是……银,任由荒谬继续下去就行吗?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沉溺过往苦海,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得解脱。”
天空倏然阴沉,似要掀起狂风暴雨。
秦扶春转念想到前世寒雨中的见春山,山上那个临死都还能彻底放下的自己。
她下山这些天吗,一直没有去想一个问题。
那边是,若当时她没有在卫九霄的劝说下放下屠刀,而是选择了启动身下灭山法阵和所有人同归于尽,那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是一切灰飞烟灭,她死后遗臭万年,回春宗就此灭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那样,她真的能得到解脱吗?
“银,相比于沉溺苦海,毁掉一切,你不觉得尽力去拯救一切,让荒谬不再继续,才是更好的选择吗?”
银看着秦扶春,缓缓笑了起来。
那是他对除了白月以外的人,第一次露出笑容。
可是他说:“说的真动人,人和魔,都很擅长说动人的话。但,一切都崩塌了,一切都碎了,根本无岸可回,神也拯救不了。”
远方有喜乐的声音飘来,银抬头,笑着说道:“不需要回头,这不是苦海。我就要见到阿月了。”
“至于你,你也很喜欢善良的阿月,所以我会把你做成美丽的新婚礼物,送给我的新娘。”
银的目光缓缓移到那具棺材上,对着秦扶春伸出了手。
“谭明仝,我以魔的名义,祝福身为银月湖村民新守护神的你,在这具泥佣中长生不死,听得见,看得见,说不得,动不得。”
……
秦扶春被银用最后一块泥封住嘴丢进棺材的时候想,她判断地果然没错。
那些村民中的咒术是——神祝。
但准确来说,这不是害人的咒术,而是一种祈愿祝福,魂修中有些修炼特殊心法的人会用,西洲那边就有些修士会这一招,一般他们都会在和人打架前给自己祈祷一下,可以在段时间内提高自己的攻击力或者防御力。
不过,但多数修士使用神祝,通常是咒语和符一起用才有效。
她曾经在祖师的手札里见过,祖师说根据她的考究,万年来,只有一个人真正成功用处了神祝这一门古老咒术,其他人间的所谓神祝都是假冒伪劣。
师祖说万年前有一位大能飞升成功之际已成神身,给他的后人留了一道神祝的咒语,他的后人后来果然也应验了他咒语所言,那才是真神祝。
人间多有骗子修士用这一招来欺骗百姓。
师祖记录了不少假神祝案例。
秦扶春觉得,等自己出去后,也得写一本这种记录。
比如——这世界上除了神祝,还有魔祝,我曾经在中洲边境银月湖附近……
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秦扶春已经觉得有些窒息了,即使是修士,不呼吸也是没办法或者的,只是能比凡人坚持的更久一些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秦扶春狠狠撞在了棺壁上,但是她头上的泥一块没掉!
外面传来了众人的喝彩和欢呼声,秦扶春听到了村长在高喊着,让湖神迎接新娘。
秦扶春默默念起口诀,片刻晕眩后,她和百里千歌交换了身体。
百里千歌和其他的修士泥人竟然被整整齐齐摆放在她的棺材板上……而周围人看到婚礼附近有棺材却丝毫不觉得怪异。
不远处,小竹筏慢慢飘到了银月湖的岸边,白月穿着嫁衣坐在竹筏上,嫁衣上已经缀满了珍珠。
银月湖的婚嫁习俗,便是让新娘子坐着竹筏从村中出来,他们在银月湖边接受众人的祝福,然后男子亲自撑着竹筏将新娘带回家中。
秦扶春和陆慎冲到了岸边,秦扶春跳到了撞到岸的竹筏上,而陆慎则是拿着泥剑对准了银。
银瞥了一眼泥人,冷笑了起来。
“垂死挣扎什么呢,你们都改变不了。包括他。”
银抬手,棺材落进了银月湖中,溅起巨大的浪花,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秦扶春不理会,只是用力拽着白月的衣服,然后将一颗挂在脖子上的珍珠砸向白月,白月终于动了。
她弯腰将秦扶春砸出去的珍珠捡了起来。
银色的发丝将珍珠编程了一条项链,白月低头拿着项链,抬头看向了银。
银却没有看白月,只是盯着秦扶春。
“一颗珍珠,你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秦扶春摇头,然后也挤出了一个微笑来。
下一刻,银的脸色骤变。
因为撑着竹筏的那个村民忽然丢下竹竿,从身后拔出杀鱼刀架在了白月的脖子上。
帽子从村民紧张的脸上掉下,露出了十天前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个男人的脸庞。
银暴躁起来,眉心的血珍珠竟然有挣扎着想要跑出他额头。
“你怎么敢,你怎么没死……不,你应该要死的,我已经说了,你要死在今天的!”
……
银的身后,无数被治好的村民跑了出来,将被砸碎的泥神像丢了出来。
泥神像的头颅滚到了银的脚下。
“我们也没死,你不是湖神,你就是湖妖!我们供奉你,你竟然想害死我们!”
……
银:“怎么会这样,不对,不对,不是在这样的——我不允许这一切再发生!”
银仰天长啸起来,那颗血珍珠也在这一刹那飞出了他的眉心。
秦扶春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松,自己的视野也在飞速扩大。
她变回来了。
“银的心神已乱,以他的意念创造出来的那一部分幻境开始破碎了,你们拦住她,我来对付白月——”
秦扶春说完转头,却发现白月并没有和预料之中那样魔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岸上已经开始完全魔化的银,泪流满面。
“你早就醒了?”
“十天前,你们找我时,我就醒了。”
“可为什么,幻境当时没破?”
“因为,即使是虚假的,我也喜欢。”
……
秦扶春:“可是白月,你已经死了。你若是不让这个幻境消失,那么——银也会消亡,并且在每一次幻境后陷入更深的痛苦。”
“你还没察觉吗,这个在湖神庙废墟和银月湖上建立起来的环境,每一次都在消耗银残余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