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宝珠流露的巴结,在陆莹意料内。
一盏酸梅汤喝得七七八八,她换了个话题,说:“妹妹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云宝珠:“麻烦莹姐姐。”
陆莹和云宝珠在前,云贞和陆蓓在后,前面欢声笑语,后面十分安静。
陆莹是姜香玉所出,陆蓓生母是王姨娘,相较之下,陆莹性格活泼好动,陆蓓瑟缩,半句话不多讲。
自然,识人不能只靠外表,云贞知道,陆蓓远不是看起来的乖顺。
穿过宝瓶门与六棱石小径,就到水天阁。
水天阁竟比云家后宅还要宽敞,分正房与东西耳房,正房给云宝珠住,云贞住东耳房,冯氏、小翠和秋蝉,则住在西耳房。
云宝珠环视一圈,惊叹:“好大的院子!”
陆莹捂嘴笑,指着花丛,说:“这是迎春花,春天金灿灿一片,可好看了,可惜现在夏天。”
云宝珠:“真想现在就看到。”
陆莹:“你就在侯府,景色跑不了的。”
这话叫云宝珠飘飘然。
行囊早就送来,冯氏和小翠在收拾东西,听到动静,她们和一个侯府的长脸丫鬟迎出来,认认脸。
丫鬟对云宝珠说:“宝珠姑娘,我叫秋蝉,以前在三夫人房中做事,三夫人让我日后跟着您。”
云宝珠又惊又喜,她就知道,自己会有比小翠更机灵的丫鬟,她不敢拿对小翠的态度对待秋蝉,语气十分温和,说:“麻烦你了。”
秋蝉:“姑娘客气。”
陆莹说:“你们继续收拾,我和宝珠妹妹随意转转。”
秋蝉和冯氏:“是。”
待会要去见祖母,陆莹替云宝珠挑一套衣裳,云宝珠美滋滋地去换了。
及至这时,陆莹才得空,细细打量云贞。
她自恃美貌,但和面前的少女比起来,还是差了,少女肤质细腻,五官如画,处处挑精细了长,不止美,还很美好,光看着她,就是赏心悦目。
她全程跟在她们身后,话少极了,此时,她低着头,唯独泄露她紧张情绪的,只有忽闪了几下的长睫。
是个性格怯懦腼腆,却格外美丽的女孩。
云宝珠的表亲,日后侯府也会为她张罗一门婚事,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太贪心。
陆瑶心存打探,直白地说:“今个儿大家一起吃饭,可实在没料到,贞妹妹会跟着过来,不如我在自个院子里,给贞妹妹摆一桌菜?”
侯府宴席不会缺一双筷子,只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桌吃饭。
云贞闻歌知意,细声说:“莹姐姐,我在房中吃就好。”
她如此识相,陆莹重拾笑容。
没有在水天阁待多久,陆莹带着云宝珠和云贞,去认认其他姑娘。
大房和三房的姑娘,及借住侯府的表姑娘,林林总总有五位,都是永兴十年后生,十三到十六的年纪。
一轮介绍下来,云宝珠脑袋昏了大半,一时分不清姐姐妹妹的。
云贞瞥一眼,迅速垂下眼睑,对云宝珠而言,尚且陌生,对她而言,几乎都是熟面孔,脑中偶尔晃过梦里的一些画面,都让她不由屏住呼吸,攥紧手指。
好在,她们只围着云宝珠,
陆莹说:“好了,日后宝珠妹妹和咱们住一起,有的是好好玩耍的时候呢。”
众姑娘这才笑嘻嘻地放她们走。
眼见快到午时,陆莹又吩咐云贞:“我和宝珠妹妹要去祖母的永德堂,贞妹妹先回水天阁吧。”
侯府午宴没有云贞的份,云宝珠觉得好笑,又担心云贞放不下,自爆身份,她紧张地瞥着云贞。
却看云贞顺从地说:“好。”
云宝珠大松口气,也是,云贞这样泥捏的性子,就算有气,也不会撒出来,何况她还要等周公子呢。
她二人离去,不知道陆莹问了什么,云宝珠:“她呀,鹌鹑一样……”
身后声音渐小,云贞在丫鬟的带领下,回到水天阁。
冯氏在水天阁等了一早上,云贞终于得了空闲,冯氏忙打开食盒:“快来吃饭。”
云贞没法去家宴,侯府却也不会苛待她们,饭摆出来,一叠香菇鸡丝,一道蓑衣黄瓜,一碗清蒸藕夹肉,还有一盅消暑莲子汤。
闻着香味,云贞方发觉饿了。
早上她太过警惕,耗费不少心神,现在心弦一松,嘴巴塞得两颊圆润,吃得很开心。
冯氏见她丝毫不介怀被冷落,也就彻底放心。
她压低声音:“秋蝉是大丫鬟,我问过了,她母亲嫁给了侯府管事,她是家生子,在侯府有根基的,她到水天阁,未免委屈。”
云贞:“她是来盯我们的。”
冯氏:“我也这么想,日后提防着她,要提醒云宝珠,别露馅了。”
秋蝉确实是三夫人的眼线。
云贞想起梦里。
抵达侯府后,她和阖府吃饭,云宝珠如她现在一样,被排斥在外。
侯府不必抬举恩人表亲,云宝珠却以为是云贞说她坏话,导致自己被轻视,为此哭了一整夜,那次后,她开始频繁找云贞的茬。
如今,云贞早已看透,侯府表面装得再好,也难掩对她们的不屑。
她乐得不参加侯府所有宴席呢。
饭后,水天阁十分静谧,屋外,秋蝉在教小翠泡茶,窸窸窣窣的,屋内,云贞躺在榻上,冯氏给她打扇子。
吃饱喝足,云贞抵不过困意,迷迷糊糊睡去。
恍然间,她梦到陆旭。
那天救下陆旭,是个意外。
大雨滂沱中,她躲在山洞掉眼泪,她既气云宝珠戏弄自己,又气自己轻信云宝珠,活该自己总被欺负。
云贞自怨自艾,突然,外面传来“噗通”一声。
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不远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倒在河流边,不知生死,他旁边还瘫着一匹马。
这种公子哥都有侍卫护着,轮不到她出手。
她赶紧缩回脑袋。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找少年,外头的雨那般大,少年倒在河边,河水随着雨势上涨,他就算还活着,也会被淹死。
犹豫片刻,她冒着雨,将他拖到山洞,还好她平日干活多,才拖得动他。
人是热的,还活着,她仔细看,少年肩上还有一处伤口。
云贞忍着害怕,用手帕处理伤口脏污,因为云耀宗的骚扰,她身上总带着一把小剪子,她撩起少年的袖子,剪下他干净的衣裳,缠着他的伤口,绑紧。
简单处理完,她问心无愧,又害怕有带刀客冲进来咔咔杀人。
于是,顾不上大雨,她忙跑下山。
却没想到,良心驱使救下的少年,后来会那么对她,不然,她怎么也该趁机踢他两脚。
再后来,与陆旭第二次见面是在永德堂内,那天她刚进侯府,十分拘谨,只盯着紫檀木雕螭纹鱼桌。
陆旭说:“你可以叫我大哥。”
云贞一直羡慕云宝珠有哥哥,云耀宗是个人渣,可他真心护着云宝珠,自己成侯府二房干女儿,也有哥哥了。
天真如她,竟带了几分真心,朝陆旭展颜一笑:“大哥。”
陆旭也笑了。
随后,他送她一幅东临先生的墨梅,满堂见证下,似乎他们往后,只有兄妹情。
然而他的温和,仅至于此。
“大哥。”
永德堂内,云宝珠站起身,朝陆旭福身,唤他。
方才,她只瞥了陆旭一眼,少年一袭月白底古烟纹圆领袍,身量清俊,鬓若刀裁,长眉俊目,五官英气逼人,端的是器宇轩昂。
陆旭盯着云宝珠,目光流连在她额心,须臾,他朝身后小厮说:“墨棋,拿手镯。”
墨棋怔了怔,将左手的盒子递给云宝珠。
云宝珠讶然:“这是给我的么?”
陆旭心想问的什么废话,碍于长辈们在,他勾起一个笑:“给你的,当日多谢你了。”
云宝珠满心欢喜打开盒子,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她当场戴上,喜爱得不得了,乍然抬头见陆旭的眼,心内猛地紧张,羞然低头。
姜老夫人和蔼地说:“大家坐着吃饭吧,饭菜凉了。”
陆莹来扶云宝珠,袖子往上缩,露出相似的手镯,她朝云宝珠眨眼:“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
云宝珠笑容一僵。
迟钝如她,也发觉自己和陆旭,是绝无可能的,也是,堂堂侯府嫡长孙,又如何看得上她一个民女?
即使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这顿饭,她食不知味。
不多时,永德堂里散了后,陆旭回到屋内,他一脚屈起踩在椅子上,身体倾斜靠椅背,颇为恣意放纵。
墨棋问:“大公子为何不送那幅墨梅图?”
翡翠手镯是三夫人准备的,墨梅图,则是陆旭的心意,他虽从未明说,但墨棋自幼跟着陆旭,知道他很期待见到云姑娘。
结果,却只送了手镯。
陆旭“啧”了声,道:“我隐约记得那日大雨,她很美。”
墨棋:“宝珠姑娘不丑呀,公子当日不是只记得那额间一点痣吗?”
陆旭:“你不懂。”
墨棋说的没错,云宝珠面容清秀端正,确实不丑,也有胭脂痣,定南侯府也不会随便找人搪塞,可陆旭总感觉哪里不对。
沉默许久,他自言自语:“或许,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