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好第二日出发的时间,陆瑶让云贞东西不必带太多,缺的侯府都能补齐,又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和周潜先去驿站落脚。
除了带走云贞,承平侯府还留了一笔不菲的钱财给云家,但比起钱财,云家有这门干亲,便是光有名号,也足够了。
王县令又瞥了眼云贞,他有意结交云来顺,说:“去了京城那好地方,到处是富贵人家,这孩子定能谋一门好亲事!”
也是,这等美貌,去到京城,又有侯府在,怎么也能混个官夫人当。
云来顺听得心里热乎,嘴上谦虚:“不给我们惹事就是好的了!”
王县令急着去驿站,和云来顺说了两句,便拱手离开。
还围在云家外的人,也争相打听:“来顺叔,承平侯府给了什么报酬啊?”
云来顺心情好,想大肆宣扬,却被刘氏及时拦下。刘氏笑着敷衍几句旁人,待把关上家门,才训斥云来顺:“现在还不能往外传!”
云来顺:“为什么?”
刘氏啐他一口:“你脑子是木头?到时候有人嫉妒咱们家,害了那小蹄子,咱们家的富贵就没着落了!”
云来顺反应过来:“是这样。”
刘氏:“怎么也要她到京城,安定了再说。”
她把家中几口人都拉到正堂,关上门窗,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不要外扬。
而云耀宗脸色黑沉,眼神如蛛网黏腻阴暗,盯着云贞。
刘氏知道自家儿子对云贞那点心思,打他手臂:“想什么呢,日后咱们云家还得靠你表妹争富贵!”
云耀宗说:“出息啊贞娘,救了个好男人,嗤。”
云贞默默不语。
云宝珠心中郁结,推搡她:“你现在成了侯府干女儿,就给我们脸色瞧了?别忘了谁养活你的!”
刘氏却难得拉住云宝珠,她对云宝珠使眼色,又朝云贞扯出一个笑:“想来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云贞无心再应付这几人,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云耀宗不快的声音:“还真是攀了高枝了!”
越靠近房间,云贞脚步越快,她掩门,上门闩,后背抵着门,缓缓滑下。
从离开到正堂,到回来房中,也才过了一刻多钟,却恍若隔世。
只是,有那个梦在,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起来,跌跌撞撞坐在椅子上,手指沾着破口杯子里剩余的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不去。
如果打死不去京城呢?
一来,承平侯府不好应付。她做过那个梦境,不会再天真地相信,侯府的报恩不夹杂功利,他们是怕她成为旁人的棋子,必定会把她抓在手心。
二来,她若强要留在江乐县,灭了云家的富贵梦,大伯,大伯母,云耀宗,云宝珠都不会放过她。
她细白的指尖,沾着水,又写了一个字:逃。
逃么?把一切告诉姆妈,姆妈一定会相信她的,她们一起悄悄逃走。
不行。
云贞摸着自己的脸颊,京城的男人,会觊觎她的美貌,难道别的地方的男人,就都是那位大人那样的君子了?
骤然记起男人清冷的双眸,云贞心里一顿。
她用手掌拍拍脸颊。
思绪回到当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能去京城。
一个站着水痕的“去”,出现在桌上。
必须去,云贞不再想旁的,只细数去京城的好处,首先,她能摆脱云耀宗。
云耀宗将她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去年十月夜里,他装醉来后罩房,要不是被姆妈打出去,她早已被他玷污。
正好趁这机会做个了断。
其次,她做了那个详细的梦,记得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再到京城,不至于两眼抓瞎,会从容许多。
再不济,再不济……京城也有那位大人那样的,好人。
他只是不喜她而已。
云贞眼周一热,再次用力拍拍脸颊,这回在白皙的脸颊上,压出红红的印子。
她收拾好心情,下一刻,屋外刘氏敲门:“贞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来了。
云贞看着面前的刘氏和云宝珠,刘氏对她笑得灿烂,今日她对她的笑容,比过去十四年还多。
云宝珠也是,目中难掩对她的羡妒,也很努力地对她笑着。
刘氏语气热络:“还是你有福气啊,但要不是宝珠带你去登山,你怎么能遇到承平侯府的嫡孙,还能顺手救人?”
云贞回:“是。”
刘氏又说:“宝珠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你自个儿去京城,多孤独啊,不若让宝珠陪着你。”
“宝珠跟你是亲姐妹,自家吵吵闹闹是一回事,再如何,宝珠也不会害自家姐妹的。但京城的形式谁也说不准,你们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云贞的梦里,就是轻信了这些话,结果去到侯府,云宝珠几次陷她于不义,甚至打算害死她,实在讽刺。
云宝珠开口:“是啊,贞娘,咱们以后一起吧,好吗?”
云贞搅着手指:“可是,侯府会答应吗?”
刘氏:“怎么不会?就多一两张嘴而已,他们哪会这么小气。”
云贞没答应也没反对,说:“我现在很混乱,等姆妈回来,再说这件事吧。”
云宝珠脸色微变。
刘氏按住云宝珠,朝云贞笑说:“也是,你心地好,可去了京城,这样软性子太容易给人欺负了,宝珠能保护你的,我们等你想开。”
她拉着云宝珠走出后罩房,云宝珠铁青着脸:“娘,她分明在摆谱!”
刘氏:“嘘!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这性子,就算到时候……”
云贞贴在窗户,听着她们的声音远去。
刘氏倒很会为云宝珠打算,想乘这股东风,让云宝珠也能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
她扑在榻上,不由有点气,捶捶枕头。
云宝珠那么喜欢京城,那么喜欢“好亲事”,不如让她当这恩人好了!
咦,等等。
云贞缓缓坐直,她忍不住眨眨眼,似乎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
外面,冯氏回来了。
侯府报恩一事,她在半路就听说了,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云贞,她赶回云家,当看到云来顺那几人对她的笑,冯氏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她丢下扁担,慌慌张张推门:“贞娘,你没事吧?”
直到见到至亲之人,云贞方觉恐惧,她扑到冯氏怀里,哽咽道:“姆妈!”
冯氏嘴唇颤抖:“他们是不是要卖了你?”
云贞摇头:“也不算。”
她言简意赅,说了承平侯府之事,冯氏先松一口气,又死死皱着眉头,叹气:“却不知,是福是祸啊。”
换以前,云贞还不懂冯氏在担心什么,现在,她牵着冯氏的手,坐在榻上,安慰说:“能逃离云家,就是好事。”
“况且侯府势大,咱们不会叫那些寻常汉子欺负了去。”
冯氏摸着她头发:“姆妈是怕你被侯府的人欺负了,无处伸冤。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之辈,不会因为他是侯府贵人,品性就没有差错。”
她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云贞险些哭了出来。
这一刻,她很想告诉冯氏,未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梦里,姆妈就是为了她,和一个男人作对,被赶出侯府,数年穷困潦倒,熬坏了身体,常常生病,她怎么忍心让姆妈卷进来,为她再度冲锋陷阵。
再者,她或许真是灾祸,才会梦到未来的事,如果她把梦境透露给姆妈,灾祸是否会蔓延到姆妈身上?
她不敢赌。
云贞几度开口,却只是轻轻吸着鼻子。
冯氏说:“别哭,你要是不想去,我去跟那周夫人说,咱们不去……”
“不行,”云贞目光逐渐坚定,“姆妈,我倒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头,刘氏笃定云贞会松口,云宝珠正在收拾东西。
云贞自门外进来。
她眉眼弯弯,道:“宝珠姐姐,我姆妈也说咱们是姐妹,应当做个伴,我们明日一起去京城吧。”
她长得极美,脸颊红扑扑的,这么一笑,很是天真烂漫,看得云宝珠心里泛酸。
云宝珠想着刘氏的警告,忙也笑着说:“你想通了就好,咱们一起去京城多好啊!日后咱们就是至亲姐妹了!”
她又看云贞手里拿着的东西:“这什么?”
云贞:“帷帽。”
江乐县不过五个村庄合并的,地广人稀,女子出行也不讲究。
云贞戴上帷帽,撩起纱帘,朝云宝珠笑,半遮半掩间,可好看了。
她说:“我想着,京城女子要戴帷帽,咱们得提前准备。”
云宝珠恍然:“是了!我怎么没想到?你还有帷帽么?”
云贞:“有啊,姆妈给我做了两个,你要吗?”
...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乡道上,车轱辘印出两道辙痕,深蓝的天,漆黑金的车,碾到一个石子,“陆”字牌子晃了晃。
两辆马车,停在云家后门。
没等侍卫过来拍门,云家的门开了。
周潜今日没进马车,他就坐在马上,朝门里瞧。
昨日云家托人带话去驿站,说云贞不舍得亲近的表姐与乳母,想带她们进京,陆瑶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姑娘戴着帷帽,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周潜心笑了声,怎么戴什么帷帽了,但看看左右侍卫,他又觉得,她那样的姿容,合该戴着帷帽。
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裳,周潜却一眼看中后头那位,他引马上前,微微倾身:“云贞姑娘。”
她似乎吓了一跳,抬手按帷帽。
想到她一定惊讶于他为何能一眼认出她,周潜心情大好,声音愉快:“这一路要走大约十日,路上若有什么不适,要与我们说。”
云贞咬嘴唇,点点头,又想周潜看不见,轻声说:“有劳。”
周潜笑了笑。
云宝珠转身,和刘氏云来顺云耀宗告别。
刘氏凑在她耳边,重复着昨夜说的话:“到了侯府,收着你的脾气,不好的事,让那蹄子去做,爹妈和你大哥,就看你了。”
云宝珠生出的些微不舍之情,因为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顿时化为乌有。
行囊不多,合起来两个箱笼,云贞的东西,也就占半个。
马车上。
云贞摘下帷帽,冯氏给她别头发,云宝珠则摸来摸去,探索着:“这车真漂亮啊,真舒服,哦,这盒子里是炒货!”
怕她们路上无聊,陆瑶命人在车上备着些小食。
云宝珠叫一个小丫头:“小翠,你给我剥壳!”
此行除了云贞三人,还有一个刘氏昨天给云宝珠买的小丫头,卖身契缝在云宝珠的衣服里。
小翠十二岁,看起来呆呆的,她指着瓜子:“可是姑娘,瓜子怎么剥壳啊?”
云宝珠嫌弃:“真笨!”说着自己嗑起瓜子。
云宝珠从小爱使唤云贞,但云贞不是真的丫鬟,会假装听不见,现在,云宝珠有了自己的丫鬟,很是威风,一会儿让小翠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她给自己扇风。
马车一路前行。
云贞在一片云宝珠的喳喳声中,微微撩起车帘。
外头,天际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