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县县衙。
王县令一边跑,一边扶发冠,问衙役:“你说京城那个承平侯?”
衙役跟在他身边:“是啊大人,他拿着侯府的玉牌,千真万确!就在堂内等着呢!”
王县令是永兴年间的进士,外放为官十来年,政绩平平,本以为这辈子就算熬到头,也见不到京城任何一位贵人,哪知道,贵人不来就算,来的居然是承平侯府的人!
他不在京城,却也知道承平侯。
承平侯是陪太.祖皇帝打下大盛江山的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子孙都有出息,尤其是孙辈中行七,名为陆崇的,更是隆平二年的状元,年纪轻轻深得帝心,御前伴驾,参与机要,朝中阁老见了都要让三分颜面。
小地方县衙也小,没几步就跑到堂前。
王县令刹住脚,正衣冠,拐进堂内。
只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着一身雨过天晴杭绸圆领袍,剑眉星目,身姿飒爽,似乎有点拳脚本事。
却不像官员。
王县令依然不敢怠慢半分,堆笑,拱手:“公子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小县衙,没什么好茶。”
少年起身,道:“王大人无需多礼,我并非从京城而来,是从广宁而来。”
王县令疑惑,不是承平侯府的人么?
少年解释:“家父周珂,在下周潜。”
王县令自也知道周珂,定南侯嫡长子,广宁定南侯府是承平侯府的姻亲,这位应当是定南侯的嫡长孙,承平侯的曾外孙。
广宁离江乐县的距离,远比京城离这里近,周潜代承平侯府来办私事,一下是两个侯府的面子,不可谓不隆重。
他忙说:“原来是定南侯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正七品的官,对着一个少年点头哈腰。
周潜开门见山:“我此行是代表外祖家,来江乐县找人。”
他将陆旭南下找亲戚,却意外遇险,后又被一民女所救之事,一一道来。
王县令越听越喜,周潜的意思是,陆家要找到那位民女,以报恩情,要是他找到这位民女,可是立了大功!
他连忙说:“周公子放心,这人不难找,不用一日,我定能帮您找到!”
周潜缓了缓笑意,回:“不必。”
王县令:“啊?”
周潜:“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便是烦请王大人做主,带我们去那户人家。”
王县令到底官场混了十载,立时明白周潜的意思,又发现自己邀功的模样太过心急,只好“嘿嘿”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越是这等富贵人家,越怕欠人恩情。
陆家的恩人,甭管什么缘故,陆家定会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在京城抬不起头是一回事,最怕传到朝廷,到景帝耳朵里,那陆家子孙往后还怎么在朝为官?
于是,陆家一早暗中查清,恩人乃一个民女,请外孙和王县令出面,如此高调,便是要叫世人都知道,他们在报恩。
这样既博美名,又扼杀风险。
周潜跟王县令走出县衙,他一撩衣摆,踏进马车,说:“娘。”
马车内,还有一位妇人,是周潜的母亲,也是承平侯府二房外嫁的嫡女,陆瑶。
陆瑶三十多岁,面容清秀,身着湖绿眉子对襟罗衫,头上压一柄玉梳背,两侧斜插嵌珠石点翠金钗,通身贵态。
她问周潜:“都谈好了?”
周潜:“好了,现在就去云来顺家。”
陆瑶又说:“咱们此去京城,你正好回外祖家看看,跟你三舅七舅学学,别整日坐不住,出去游山玩水。”
周潜笑了:“明白,只是七舅舅御前伴驾,怕没时间教我。”
陆瑶:“我看你就是不想学。”
周潜:“哪敢。”
马车动起来。
王县令跟在马车旁,亦步亦趋,十年没遇一次大事的江乐县百姓,真是好奇坏了,甚至不少人跟着马车队,只为一探究竟。
直到马车停在云家的门口。
云家柴门半掩,刘氏和云宝珠坐在门后阶上,绣衣裳,边唠嗑,听得外头的动静,刘氏还疑惑:“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她开门,就看那辆黑漆金边马车,并十个侍卫,停在她家门口,着实打眼。
云宝珠躲在她身后,踮起脚尖偷看,惊诧:“额滴个乖乖!”
马车上,下来一个英俊逼人的少年,还有一位雍容贵妇,刘氏两只眼都不够打量的,向来利索的嘴皮子也结巴了:“你、你们是谁啊?有什么事吗?”
被忽略的王县令清清嗓子:“云家的,这位是定南侯府二夫人,这位是侯府嫡孙。”
乍然听到侯府二字,刘氏还以为眼前人唱戏呢,那天边的贵人,怎会找到他们家来?
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王县令便用几分文采,润色京城承平侯府寻恩之事,直将旁人听得倒吸一口气,原来云家竟有如此机缘,救了贵人!
有人高声问:“那是这家的谁救了京城的人?”
王县令笑笑,不说话。
刘氏可算反应过来了,她双手在衣裙上擦擦,忙说:“几位别光站在门口啊,快进屋子里来!”
云家不富有,却也不算太穷,一座二进的屋子,正厅有模有样,挂着一幅山水画,梨花木方桌上,放着三碗茶碗,和一碟子花生米。
趁着云宝珠布茶,刘氏到隔间,叫住一个小童,往他手里塞个铜板:“快,去县东找云来顺和云耀宗,说家里出大事了,京城侯府来人,让他们赶紧回来。”
叮嘱完,她透过窗户,打量着这两位贵客,只觉陆瑶和周潜往圆墩上一坐,茶碗值钱了,屋子都不一样了。
那王县令跟在两人旁边,半分也不像官。
刘氏压抑着激动,踏进屋子,追问:“大人,恩人到底是我家的谁?”
这回,王县令才不卖关子了,说了全部实情,说:“实不相瞒,侯府的恩人,是你们云家的姑娘。”
刘氏连忙拉着云宝珠,问陆瑶:“周夫人啊,是不是我家宝珠?”
云宝珠紧张得笑不出来,快速搜刮着脑中记忆,只恨不能凭空多出段救人的记忆。
陆瑶笑了笑,用手点着额间,说:“是个这里有一颗胭脂痣的姑娘,恐怕不是这位。”
刘氏脸色一变。
救侯府之孙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落到云贞那蹄子身上!
云宝珠没忍住:“怎么是她?不可能是她!”
只是,陆瑶模样越温和,刘氏越不敢拿出平时的泼辣劲,只推推云宝珠:“去后面,叫那个谁,过来。”
云宝珠跺跺脚,满脸的不甘不愿。
后罩房。
冯氏一早出去卖豆腐了,云贞在画绣样补贴家用。
她心绪不宁,外头喧哗声起时,她有一笔画坏了,纸墨贵,她舍不得浪费,便咬着笔头,思索怎么改成好看的样子。
突的,云宝珠推门而入,云贞快速藏起纸张。
云宝珠没个好脸色地说:“喂,前面有事叫你去。”
云贞犹疑:“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云宝珠疑心云贞得了便宜还卖乖,恼火:“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
云贞一颤,只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她跟在云宝珠身后,没一会儿,就到正堂,云宝珠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娘,她来了。”
云贞抬眼,看那华服夫人,和那身形矫健的少年郎,顿时眼瞳震动——她真认得他们,周夫人和周潜!
刘氏看向陆瑶:“周夫人,您看看这位是不是?可别弄错了啊,这小蹄子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救到侯府之孙?”
陆瑶看不上刘氏做派,还秉持着教养,道:“不会弄错。”
她朝云贞招招手:“好孩子,过来。”
云贞掐着手心,就连刘氏谄媚的笑,和周夫人的对话,周夫人对她的温和,也和梦里所发生的,如出一辙。
她低头,小步挪到陆瑶面前。
陆瑶端详云贞,竟没想到,小小的江乐县,能养出这么个美人。
小姑娘肤若凝脂,桃腮红唇,眉宇美艳,如绝佳的工笔画,一身粗布衣裳,简单的双环髻,遮不住纤秾合度的身材,举手投足间娇态毕现,尤其额间那点胭脂痣,当真惹人心怜,只叫人看一眼不够,想再多看几眼。
方才她脸上一片讶然,双眸却有种欲语还休的美,更添三分生动娇俏。
饶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城,这份容貌,也可排到最前去。
陆瑶问:“你叫什么名?”
云贞声若蚊蚋:“云贞。”
“真是个好名字,”陆瑶瞪了眼周潜,嘴上说,“潜儿,把那对金镶玉手钏拿出来。”
险些看呆了的周潜面色微红,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母亲,却忍不住又看了云贞一眼。
云贞头低得更下了。
她现在既混乱,又害怕,本能地抗拒这对手钏,梦里,也是这样一副手钏,等她手戴上这对手钏,她这一生,便被拷牢在侯府。
那些男人觊觎的眼神,女人闲杂碎语,充斥在她周围,是承恩,却也是承恨。
那诸多事情,她哪敢再来一遍,巴不得此生不入京城的好!
陆瑶想将手钏戴到云贞手上,云贞终于厘清一缕思绪,她手腕后缩,音色颤抖:“夫人是不是弄错了,要不要再找找……”
她表现得抗拒,陆瑶却想这孩子也不容易,生得这么好样貌,却半点不骄纵,还有点畏畏缩缩,肯定平日里没少遭刘氏欺压,以至于此时不敢认功。
陆瑶便说:“不会弄错,”她拿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兰草花样,“你看,这是不是你的手帕。”
云宝珠嘀咕:“还真是云贞的。”被刘氏扯了下。
云贞记起来了,这是那天山上,她弄丢的手帕。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再推诿下去,只会得罪这些贵人,让他们以为她不识好歹,想坐地抬价,届时,对她是更为不利。
她抿着嘴唇,垂眼,双手穿过那对手钏。
冰凉凉,沉甸甸的。
陆瑶说:“你是承恩侯府的恩人,侯府必定不会亏待你,我们会将你接到京城,认作承恩侯府二房的干女儿。”
“日后,你受侯府庇护,侯府会替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可好?”
刘氏和云宝珠,以及刚赶回来的云来顺、云耀宗,听着这话,全都傻在原地,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连云家都能沾光!
可云贞沉默着。
刘氏一改之前的不愉快,催促云贞:“你这孩子,还不快谢谢周夫人大恩!”
她眼睫低垂,长长的睫羽扑闪,轻然一颤。
陆瑶只当她被惊喜砸昏头,她知道云贞是孤女,能进侯府,那是她的造化,百利而无一害,小姑娘不可能不心动。
她说:“无妨,此行时间紧张,你先好好收拾东西,明日就出发,可好?”
刘氏替云贞:“好好,那是好的!”
云贞咬着嘴唇,两声可好,从来无需她应声。
六月的天里,她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