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
夏雨如野兽撕破天空,呼啸着扑向大地,砸出一个个水坑,积小流成水渊,涟漪相互碰撞,水珠飞溅。
一双湖绿莲花纹绣鞋踩进积水,“啪”的一声,连带裙角,晕开脏污。
鞋子湿了,好几次脚底打滑,差点摔倒,但云贞顾不上那么多。
她越走越急,穿过垂花门,踏过拱桥,手中的油纸伞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她的肩头、鬓发一片湿润。
犹如暴雨中的一片孤叶,摇摇晃晃。
别院里仆从少,雨这么大,他们都躲着雨,倒叫她钻了罅隙,一路小跑到了连山堂前,才叫人给拦下。
是陆崇的随侍,蒲齐。
蒲齐问:“云姑娘?你有什么事?”
云贞用力咽咽喉咙,她声音干哑,带着鼻音:“蒲侍卫,我想见大人,我姆妈的情况不好了!”
蒲齐皱眉:“不是请过郎中,吃药了吗,怎么还会不好?”
云贞六神无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请大人,请蒲侍卫帮帮忙,再请一次郎中。”
蒲齐:“大人现在在忙,你拿着对牌,让刘管事去请,”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不管如何,姑娘为这点小事,贸然跑到大人跟前,只会引得大人不喜。”
云贞嘴唇翕动。
他们口中的小事,是她最亲的乳母。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怎么会来找陆崇。
从十年前第一眼见到他,她就知道,陆崇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她怎敢来自取其辱,污了他的眼睛。
只是,刘管事见她寄人篱下,不受待见,怎肯费心管她和乳母二人。
云贞定了定心神,刚要开口解释,屋里,突然传来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蒲齐,什么声音?”
不等蒲齐回答,云贞双膝“咚”的一声,砸到阶上,她跪在廊下,高声道:“大人,民女云氏求见,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为了乳母,只要能救乳母。
她质弱气短,音调轻软,说话总是慢慢的,骤然拔高声音,却像珠玉落盘,似哗然暴雨中青翠的竹叶。
蒲齐自知没守住门,忙朝里头说:“大人,不是大事,是云姑娘的乳母病了,我这就叫刘管事……”
“咔”的一声,门开了。
云贞下意识抬头。
雨越下越大了,天地笼罩着一层灰茫,屋内点着烛火,光影冥冥,描摹出男人峻拔身形,他脚踩白底皂靴,一身孔雀补子绯红官袍,面容俊美华贵。
他狭长双目暗含锐利,不藏锋芒,不怒自威,只一眼,便叫云贞后背发冷,心如擂鼓。
别说云贞不常见他,就是跟在陆崇身边好几年的蒲齐,也低头默声。
想起乳母,云贞垂眼,双手紧紧掐着手心,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她的伞还没收,倾斜着搁在旁边,被风一吹,滚了半圈,伞面水珠滴落,在干燥的屋檐下,留下明显的润湿。
好半晌,陆崇都没有说话。
蒲齐不由提了口气,循着他家大人的视线,发现他正盯着那道水痕,顺着那道水痕,蒲齐难以克制地打量了下云贞。
女子端端正正跪着,她垂首,墨发雪颈,长眉羽睫,这般已十分素美,偏生额间一点胭脂痣,摄人心魄,叫人的呼吸为之一窒,想要再细看一番。
雨水凉,赶路时淋了个半湿,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衣裳掐出细瘦的小腰,曲线曼妙,这番一抖,将不堪承欢的娇柔,展示得淋漓尽致。
突然,陆崇目中一沉,看了蒲齐一眼,蒲齐连忙挪开视线。
他对蒲齐说:“去找刘管事。”
蒲齐:“是,大人。”
陆崇发话,刘管事再没法推诿,也便是乳母有救了,云贞一喜,她承蒙陆崇照顾,却甚少像今日这般能够面对面。
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陆崇。
有什么旁的东西,一下压过云贞的恐惧,她忽的抬头:“多、多谢大人。”
谢他几次出手帮她,谢他给了她一处能暂时栖息之所。
却看陆崇眉头微沉,他眼中冷然,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又或者,他根本不屑看她。
云贞气息低弱下去:“民女来生必结草衔环……”
天际隐隐雷鸣,屋檐凝聚的水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盛暑中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忽而,云贞见他薄唇轻启:
“不必,灾祸罢了。”
灾祸。
云贞瞳孔微缩,她勉力撑着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她这一生,囿于胭脂痣,浮沉飘萍,命途多舛,处处身不由己,然在他的眼中,何尝不是她这灾祸,搅得侯府不宁,乱了朝堂局势,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到底在妄想什么。
云贞怔怔地转过身,连伞都忘了拿,直踏进雨中,豆大的雨水砸得她摇摇欲坠,眼前一片模糊,一时分不清,面上是泪还是雨。
忽而,周遭一片天旋地转,她浑身疼痛不已,头上温热濡湿。
原来她脚下一滑,从石阶一股脑滚落。
世界突然安静了,没有暴雨,没有喧哗,只有她因为疼痛,轻轻喘息的声音。
她要死了吗。
原来,死这么容易啊。
云贞抬眼,视线被血润湿,一片泛红,越来越模糊,只见男人一袭皂靴绯袍,步伐很大,似乎正朝她跑来。
他会恨她的血脏了这片石阶吧。
对不住了。
她合眼,暴雨冲刷着天地,所有东西几乎失了颜色,唯有殷红的血,与殷红的胭脂痣。
“轰隆——”
惊雷一声,仿佛炸在人的头顶,要震得人魂飞魄散般,帷帐之下,云贞紧闭眼睛,她陷入梦魇,双手揪着衣领,大口大口地吸气。
屋子小,乳母冯氏就睡在另一张床上,她睡觉不深,听到动静,披着衣裳来看云贞:“贞娘,贞娘,醒醒……”
云贞蓦地睁开眼睛,和冯氏对上眼神。
云贞喘着气:“姆妈,我,我还活着?”
冯氏拍着她后背:“傻孩子,你当然还活着,没事了,都过去了啊。”
外头电闪雷鸣,云贞看清楚冯氏的模样,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十年后,冯氏饱经风霜,早已满头华发,此时,冯氏的头发还是黑的呢。
真的只是噩梦吗?
这个梦太清晰了,好像真的发生过,她甚至能回忆起,立于烛火中的那个男人冰冷的口吻。
他说,她是灾祸。
云贞钻进冯氏怀里,熟悉的温暖,让她泪眼朦胧:“姆妈,我梦到好多人死了,梦到我像个东西,被抢来抢去,姆妈,我怕……”
冯氏心疼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语气凶了点,“日后我定不叫云宝珠再欺负你!”
云宝珠是云贞的表姐。
前几日,云宝珠叫上云贞登山,半道下大雨,云宝珠把她丢在山上自己先回来了,冯氏知道后着急得不行,去山上找了半天,还好当时云贞就淋了点雨,没什么事,不然冯氏得和云宝珠拼命。
但现下看来,云贞还是受惊了,冯氏心内郁郁,正想着如何对付云宝珠。
却不知道,云贞受惊,是因为那诡异的梦。
那天,她独自在山上,救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少年长得很好看,衣裳也贵气,但她在云家处境很尴尬,并不敢声张她救了一个男子,否则云家会以此为由,诋毁她失了贞洁,随便找个老汉嫁了。
她怕冯氏担忧,这件事连冯氏都不敢说。
方才那场梦,就是从救下的这个少年开始的。
少年当时在河边落马,看着昏迷,实则半醒的时候,记住她额间一点胭脂痣,而他大有来头,竟是京城承平侯府陆家的嫡孙!
陆家是勋贵之家,自然不忘报恩,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云贞所在的这座小县城,想把她接进侯府,认作干女儿。
云贞不过一届孤女,父不详,只能随母姓,却凭此一跃成为陆家的恩人,还能进入那等高门大户,真真叫云宝珠咬碎一口银牙。
梦里,对进侯府这件事,云贞彷徨,但也欣喜,云家待她苛刻,她没有半分留念,侯府再如何,也不会比云家坏。
然而,她现在是明白了,云家也好,陆家也罢,一样是寄人篱下,比不出好坏。
想到梦里诸多的事情,云贞又哭了起来,她抬手,环着冯氏,声音带着鼻音:“姆妈不会离开我的吧?”
冯氏笑了声:“不离开,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云贞抬眼,可是梦里,冯氏就是被别人赶走了,留她一人在侯府,捱过好几年。
好在那应该只是梦,她自是不愿说出梦里的东西,白白叫冯氏伤心。
云贞依偎在冯氏身边,任由外头风吹雨打,心情慢慢平静。
冯氏轻拍云贞的后背,给她哼小曲儿。
后半夜,云贞迷迷糊糊地睡着,才过卯时,又睡不着了。
外头雨停了,只余滴滴答答的声音,天空还是灰沉的,云贞突然想起梦里那位大人。
那个梦境似回忆,许多人面容些微模糊,只留个影子,她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
眉眼,鼻梁,薄唇,历历在目。
可他是清辉明月,是玉山轩扬,是苍松夭矫,而她,不过是他口中的灾祸。
云贞呼吸放缓,身子却忍不住颤了颤。
但愿只是梦。
不多时,冯氏起来做活,云贞也跟着起床,冯氏见她眼眶微红,说:“你再睡会儿吧。”
云贞:“左右也睡不着,不如来做点事,姆妈不会嫌我笨手笨脚,拖累你吧?”
冯氏捏捏她鼻子。
云贞的大伯云来顺,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秀才,改行做木工,大伯母刘氏管家宅,她看冯氏和云贞不顺眼,处处刁难,冯氏就弄了个卖豆腐的小摊自己做。
前几年她还想着,攒到钱,另赁个屋子,和云贞出来住,后来却放弃了,她宁愿受刘氏的白眼,也好过孤女与乳母同住,遭歹人觊觎。
尤其云贞越□□亮。
云贞尤不知冯氏心中的担忧。
她盯着火候煮浆,时不时捡点干草,去撩火苗玩,被烫到指尖,又连忙丢了干草,两指捏着耳垂,嘴里咕哝:
“灶神息怒,灶神息怒。”
火光跳跃,映衬她脸颊肌肤细腻如白瓷。
她才十四,已出落得极美,双眼濛濛,朱唇不点自红,额间那粒胭脂痣,更是衬她顾盼妩媚,艳而不俗。
身材抽条后也长开了,处处精雕细琢,真叫人不知道怎么爱怜才好。
冯氏看着这娇娇小儿,这样绝世的容貌,只怕日后,难得安宁。
她又该如何护住云贞。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了这个冷清的县城。
打头的是四个侍卫,中间一辆阔气的马车,后头还有六个侍卫,全部披坚执锐,他们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威风凛凛。
这行头,都比得上知府大人了,行人忍不住驻足。
众人窸窣讨论中,有人眼尖,指着马车上挂的木牌:“那写的是不是个‘陆’字?”
作者有话要说:铛铛,我胡汉姬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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