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音倒是没有想到,原来荒废一个人所需要的时间竟是如此短暂。
手臂自剑身上方拂过,江澜音盯着这柄一臂长短却更是窄细的铁剑,抿着唇角,着实笑得有些艰难。
见江澜音的神情有些不对,程青辰赶紧出声安慰道:“这剑是给营中将士用的,自是更加坚实笨重,别说江姑娘你!我当年初练时,提得也是十分吃力!”
江澜音垂眸笑了笑,程青辰快速地摸了把后脑勺道:“你别急,咱们这别的不多,就是兵器多,总有称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
“不必了,多谢程将军好意。”
“没事!一定还有!江姑娘,你稍等啊!”
没等江澜音再拒绝,程青辰已经奔着另一边平日存放兵器的库房跑去。
“姑娘,您究竟是为何要寻这些东西啊?这些与您今日的舞似乎也并无什么关系。”
银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澜音选好的那面牛皮鼓,低沉的鼓音说不得难听,但与轻扬优美也是相距甚远。
她先前见过江澜音练舞,她家姑娘舞得跟仙女下凡似的。
江澜音平掌轻轻抚上鼓面,粗糙坚厚的牛皮紧紧绷于鼓架,掌心相触之处,力感顿生。
“银翘,你说太后想要的福,是什么样子的?”
“那自然是身体康乐,延年益寿!”
说完,银翘又挠了挠耳鬓,摇摇头犹豫道:“也可能是金玉满堂,天伦享乐?”
“你说的这些,是常人之想。”江澜音屈指轻敲鼓面道,“而太后是想常人之想。”
银翘被江澜音的话绕得发晕:“什么意思,不都是想么,有什么区别么?”
江澜音按住鼓面,直起身笑道:“当然有区别!总之,我有新的想法了,今晚我要换一支舞。”
“姑娘你不跳先前准备的‘呈祥’了么?现在换舞,是不是有些仓促?”
月余之前,太后便有意让江澜音在琼花宴上以舞助兴。为此,江澜音特地编排了这支舞,和司礼坊的舞姬合了好些时日。
如今琼花宴将开,江澜音却突然决定换舞,银翘实在是想不大明白。
横竖都是献舞,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改换一支连舞具都难凑齐的舞?
“既然献舞是为了让太后高兴,自然还是该献一支她更喜欢的舞。”江澜音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们去和程将军告辞吧,今日也麻烦了他许多。”
“江姑娘!你看看这个合适么?”
程青辰持着两柄细长竹剑回来,江澜音伸手接过,看了看青绿竹剑削整平利的边缘,望向程青辰有些讶异道:“程将军刚刚削成的么?”
“不是我,是林越的朋友看到咱们在这边试剑,然后折了两枝利竹削的。”
江澜音摸到竹柄处的一道刻纹,辨认了片刻问道:“林将军的朋友......沈家三公子么?”
“不是。”
程青辰回忆起刚才隔着假山遥遥瞥到的那抹高挺身影:“我也不太熟,林越好交友,大概是他刚结识的某个新入京的少爷公子吧。今年的琼花宴规模比往年都要大,太后也有意让各家的夫人公子入宫见见。”
程青辰说到这里时,语气骤然一弱,望着眼前的江澜音,突然开始变得吞吐犹豫。
“那个......不知道江姑娘觉得我......如何?”
寒风吹不出变化的麦色肌肤,这会大片漫起了红晕。
连江澜音身后的银翘都看懂了程青辰的神情,低着头后退了几步,为两人留下了谈话的空间。
先前江澜音只当程青辰是个热心肠的好儿郎,而方才在营前,程青辰的热情关怀让她隐隐有了些猜测,这会人已如此明显,江澜音自然也不是傻子。
校场的风轻轻吹起江澜音的衣裙,连带着周遭的嘈杂声,也一并吹散了开来。
程青辰屏息凝望着眼前静美的江澜音,红着脸磕绊道:“我......我知道我不是很优秀,论家世、职位、长相,都算不得突出,但......但我......”
“程将军何以如此妄自菲薄?”
江澜音轻声打断了程青辰的话,抬头看向他浅笑道:“程将军如今不过弱冠,已是南府军左将军。澜音伴于太后身侧时,便常闻太后夸赞将军年少有为,乃建梁之栋梁。对于将军,澜音自是钦佩。”
原本低着眼眸不敢看人的程青辰,在听到江澜音夸奖的话语后,兴奋抬头亮着瞳眸道:“那......那我也会舞些剑法,江姑娘日后可愿与我同比,共论心得?”
程青辰觉得自己在军中磨练了三年,这会又和那些刚入营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区别了,激动心沸,一息也静不下来。
“舞亦非武,舞者武者,难能并提。这剑,你我二人自是无法同比。”江澜音低首福身道,“将军此愿,澜音无法相应,惟愿将军早日觅得同心同道之人。”
唇角的笑意凝顿,程青辰怔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眸中光亮消散,他勉力重新牵起唇畔道:“如此......如此,便多谢江姑娘祝愿了。”
“将军客气。”
江澜音也没再看程青辰的面色,兀自收好竹剑道:“时辰不早了,澜音还需回去为今夜的琼花宴做准备,先行告辞了。”
程青辰的眼眶有些刺痛,低过头回礼道:“江姑娘慢走。这鼓晚些时候,我差人为姑娘送去。”
江澜音依旧是标准的弯唇浅笑,对待程青辰的态度一如先前,仿佛刚才与他真的只是寻常好友谈论了一次日常爱好一般。
她在失落的程青辰面前,温柔客气道:“多谢,有劳将军了,告辞。”
“......江姑娘慢走。”
程青辰痴痴望着举止端庄的江澜音,带着不敢呼气的银翘,神色平静地转身离去。
这一切尴尬,在江澜音心中,似乎都不曾发生过。
“嚯,这江姑娘到底说了什么,你看他的神情,今日怕是得宿醉了。”
看到同僚这般难过,林越也不禁轻叹道:“太后有意让江姑娘在琼花宴上献舞,又刻意安排各家夫人带着适婚的公子共同赴宴,这其中的意味可想而知。”
“不过,我听闻这江姑娘早就已经心许傅相。心念璞玉,她又如何看得上我们这些整日耍枪舞刀的大老粗呢?”
季知逸见江澜音带着侍女向校场外走来,看到场内还在失魂落魄的程青辰,斜睨一眼后,转身走下了亭台。
“哎!你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啊!”
林越从栏杆处翻下,追上前方步履轻快的季知逸道:“琼花宴马上就开始了,咱两一起进去呗!”
“你去吧。”
“哎?什么意思,你不去参加琼花宴么?”
季知逸走得迅疾,林越追着他不解道:“今日也是太后寿诞,你一向保持中立,若是不去贺寿,只怕旁人又要猜测你的立场了。”
“难道我去,旁人就不猜测了么?”
想起朝中那些理不清的关系,季知逸冷眼轻嗤道:“都是满心算盘。”
“话是这么说,但今日好歹是太后寿诞,而且你对太后不是一向敬重么?她早早便差了人邀你赴宴,你当真就这么不给脸面,回来了也不去参加么?”
见季知逸依旧不搭理自己,林越勾住他的肩头低声道:“太后再三差人邀你,为的不就是这位江姑娘么?我知道你明白,也不屑用她的关系来拉拢江大将军的旧部,但是目前的情况,这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不是么?”
季知逸的脚步倏然停顿,林越被他带得一趔趄,稳住身形后严肃着面容劝道:“如今朝堂上势力三分,陛下、恭亲王、太后。你若再继续这般执意中立,那便不再是中立!在他们眼里,就是你想成为那第四方势力!”
季知逸转头看向一旁的林越道:“是林太尉让你来劝我的。”
林越顿了一下,拍了拍季知逸的肩头道:“我知道我家老头是个会耍滑头的,脚底就跟抹了油,溜在这三方里像老鼠,你看不太上他,我也是。”
“但是他这么个溜法,左左右右也算得中立,三方都讨点好,至少想做什么,总还是没那么多阻力的。我觉得老头有句话说的对,绝对的中立,只会让人更惧更疑。”
林越揽着季知逸往前走道:“你啊,就是太直!倒不如这次接了太后的橄榄枝,那两方也不至于急眼,更重要的是,娶了江澜音,对你也有很大助力,何乐而不为呢?”
“朝事是朝事,纵然我要接太后的橄榄枝,也不该牺牲江姑娘的幸福。江家满门忠烈,如今只留江姑娘一人,我若连她也算计,如何对得起江大将军?”
知道季知逸不会轻易答应,林越瞥了瞥左右低声道:“那你可知,太后为何给你递了橄榄枝,又邀了这么多世家公子同赴宴?”
林越沉了声道:“我听老头说,陛下有一日闲步,去了江姑娘所在的云知阁小坐,并让她为之歌舞,江姑娘拒绝,陛下大怒,最后太后闻讯而去,这才不了了之。”
季知逸眉头倏拧,林越意味深长道:“江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留在闺阁中了。你与太后不算计,别人也不会放过她,毕竟她是江大将军的遗孤。”
见季知逸这次没再说话拒绝,林越松开手道:“你再想想吧,我先去赴宴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偏了路,季知逸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荫路上,江澜音从假山上的飞翼亭收回视线,怀抱着他临时削制的那两柄竹剑,往深宫中而去。
季知逸慢慢自树丛中穿行而出,低头思考了片刻,转身往宫外而去。
“哎哟姑娘,您可回来了!”
见江澜音回来,降香赶紧招呼一旁的侍女围上前道:“快为姑娘梳妆!这琼花宴将开,现在可耽误不得。”
江澜音抬手挥退了准备上前的侍女,径自走向梳妆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们都出去吧。”
降香怔愣着没有动作,江澜音回头冷睨道:“听不懂么?”
“......是。”
降香带着人慢慢退出,犹疑间看到银翘捧着一个遮盖严实的木盒,正准备出门。
“银翘,你捧得什么,要去作甚?”
见降香伸手准备翻动,银翘后退一步道:“姑娘差我去送样东西。”
“送东西?送去哪?这是什么?”
银翘觉得姑娘最近奇奇怪怪的,降香也是,最近做事总是很没分寸。
想起今日那只猫儿蹿出,要不是降香推搡,她也不至于摔入花丛勾破了舞衣!
给姑娘添了这么多乱,这会银翘心中也有些怨怼,她压住了降香准备翻动东西的手直直道:“你若想知道,自己问姑娘便是!再说,姑娘的事,哪里是我们做奴的应该随便过问的!”
降香被银翘说得一哽,回头看了眼江澜音紧闭的屋门,又无奈地缩回了手。
若是从前,她倒也无畏。只是最近的江澜音......
看起来更加稳重端庄了,但脾气似乎也比过往大了不少。
见降香不再动作,银翘甩头捧着木盒走了出去。
屋内,江澜音取了金钗,满头青丝铺落肩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肩颈渐渐松卸,轻声叹了一口气。
今日经程青辰这么一出,她才倏然意识到一向不喜热闹的太后,为何突然让她在琼花宴献舞,并邀了这么多的夫人公子赴宴。
前世她一心想着傅棠,这琼花宴上的舞,也是舞得格外上心,只为他能分一缕视线,倒也没留意到太后的心思。
傅棠的老师庄老,与恭亲王曾同拜三明圣人李循为师,两人也算是师叔侄,加之傅家与恭亲王府有姻亲关系,两边关系十分密切。
朝堂之上亦是。
她自幼跟在太后身侧,太后待她如亲女,现在想想,当初她执意要嫁于傅棠,也不知太后是何等心伤。
自那日陛下来云知阁后,太后便有意为她择个良人。只是她当时一心钦慕傅棠,不愿嫁于旁人,太后也甚是气恼无奈。
最后太后还是拗不过她,琼花宴前,又差了身边最亲近的嬷嬷,亲自给眼高于顶的傅老夫人送了帖。
太后是真的疼她。
江澜音看着镜中人,擦去了她面上的湿痕,随后抬手,将一头乌发,用发冠高束于顶。
前尘愚昧,这一世她自是不会对傅棠再有什么情念。
这深宫她是不能再居下去,可她也不想将自己随意塞入别人的后宅之中。
她需要一个挡箭牌。
一个适合她去钦慕,但又不可能在今时娶她的挡箭牌。
只是......谁适合?
江澜音缓慢描摹眉心花钿的手骤然一顿,眉宇轻扬,想到了一个人。
她若是倾慕他,太后应该会放心,而且暂时也安排不得婚事,毕竟那人尚在塞北。
她若没记错,前世他并未出席琼花宴,而且他下次归京的时间好像是......一年后?
很好,一年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只要混过今日便好!
想好了对策,江澜音的心情好了许多,对镜贴花,姣好的面容明艳溢彩。
香山寺的暮钟沉沉敲鸣,傅棠端坐于车厢内,闭眸沉思着南乡瘟疫的处理方式。
马车在宫门处停下,守宫的侍卫与外间驾车的乔一似乎在交涉什么。
“乔一,车外何事?”
“回大人的话,是江姑娘托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眼帘轻掀,本带着些冬雪寒意的清俊眉眼,倏然漾出一丝春阳暖意。
傅棠抬手掀开窗帘温声道:“呈来。”
乔一将封盖精美的木盒呈上,傅棠接过木盒,掀开锁盖看到盒内物品后,神情一滞,随后眉心渐锁。
盒内是他与母亲本要送于太后的“万福贺”,只是今日入宫面圣后,他将它交于了江澜音身边的降香,替江澜音缝补舞衣。
“万福贺”的边角已经重新修补平整,丝云锦裁成的卷幅也被装裱完美。
盒子内压着一方信纸,傅棠抽出展开,纸上是江澜音娟秀工整的字迹:“多谢傅相相助,只是此物珍贵,澜音何能安收,现归整如前,敬还于君。江澜音笔。”
傅棠盯着信纸许久未动,须臾后皱着眉宇将木盒放置了一旁。
抬手揉了揉几日不曾安歇的双眸,片刻之后他又细细看了遍信纸上的内容,然后工整折起,收入了袖袋之中。
车马晃动,静坐许久的傅棠终是没忍住轻叹一声,俊雅的面容上透出些许落寞。
三月不见,她好像和他有些生疏了。
傅棠自一旁桌案上拿起一方细长木盒,指尖摩挲,随后轻浅一笑。
今夜诸事落定,她应是十分欢喜。
傅棠取出盒内的玉簪,碧玉触手温润,看起来便与她十分相配。
他想,这枚只交于傅家长媳的玉簪,她应该会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江澜音:接下来我要指定一位季姓郎君,成为我纯纯的冤种对象,只走嘴不走心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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