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姑娘,琼花宴就快开始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银翘看着周围忙碌穿梭的宫人,留意到她们看向江澜音的眼神,她也不禁跟着望向了前方秀发随意半挽,裹着厚重斗篷,袅娜而动的纤细女子。

她家姑娘最近真的好奇怪!

往日明明最是在意容颜形象,近日竟都是素面朝天,若不是每隔一日需去向太后请安,桌案上那些胭脂水粉怕都只得去吃灰。

“哎!当心!”

“哎呦!是哪个不长眼的......江姑娘?奴婢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叮叮当当一阵声响,还在想着小心思的银翘被猛然一惊。抬头一看,自家姑娘竟是和皇后宫中的丹香姑娘摔在了一起!

“是我走得太急没看路,反倒是害得你一同摔倒,可有伤着?”

“没没没!姑娘客气!是奴婢忙着手上的事没长眼!”

“姑娘,地上凉,您快起来!”反应过来的银翘赶紧扶着江澜音起身,看到她被水渍沾湿了大半的斗篷,摸向冰凉透湿的布料,不禁轻呼道,“都湿透了,待会该着凉了!您快随奴婢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见江澜音湿了大半斗篷,原本素白绣着几枝斜倚墨梅的缎面也被沾染了团团灰痕,丹香又赶紧认错道:“奴婢粗笨!弄污了姑娘的衣衫!请姑娘责罚!”

“没事,此事本就怪不得你。”

脏湿的斗篷难看又笨重,一路疾走微热的江澜音索性脱了斗篷,将它随手递给了一旁的银翘:“收着,回去交给浣衣坊的人洗洗便是。”

见江澜音不计较,丹香赶紧福身致谢:“谢姑娘宽恕!”

江澜音看了眼周遭忙碌的宫女,这才发现她们正忙着拆卸悬于梁下的红绸飘带。

“琼花宴尚未开始,为何你们此时便开始拆卸这些物什了?”

“回姑娘的话,今年琼花宴恰逢太后寿诞,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大办,特命我等好好布置一番,为宫中多添几分喜气。但昨日太后娘娘自香山寺祈福归来,见此情景......不大喜。”

江澜音神情微愣:“为何?”

“呃......日前大捷,太后娘娘体恤前线将士,便不愿铺张。”

丹香这理由说得含蓄吞吐,江澜音当即明了,大抵是太后原话说得严厉,她们也不便学样。

江澜音微微垂眸礼貌道:“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各位忙碌了。”

“姑娘客气,您慢走!”

江澜音慢下步伐,打量起已经拆了半边装饰的园子。寒冬腊月本就花草失色,这会突然缺了这些喜庆红绸,倒是更显清冷庄重。

江澜音的视线自院角扫过,望到那株被轻纱裹挟的可怜红梅时,不禁疑惑嘀咕道:“竟是连红梅也要遮掩么?”

听到江澜音的问话,银翘看看四周,侧头凑近她小声道:“姑娘,您不知道,昨日太后发了好大脾气,更是直接进了御花园,狠狠训斥了皇后娘娘,说是前线尚且困苦,上京这般奢靡,实令人羞愧。而且,陛下当时也在一旁。”

当着陛下的面训斥皇后铺张奢靡?

太后这训斥,看来也不只是对着皇后啊,难怪这些宫人不敢多言。

不过,活该!

想起庙堂高位上那位一向的言行,江澜音眸中讽色一闪而过,而后低垂眼睫抚了下鬓角。

片刻后,她瞳眸微转询问道:“前些日子,塞北可是传了捷报?”

“是啊!延北军三千铁骑用了月余时间翻越长鹿山,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寒漠军营的身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夺回了咱们被侵占的地盘,还占据了他们的边陲三镇!”

“塞北大捷......”

江澜音低声呢喃思考着,一旁的银翘亮着眼眸兴奋道:“姑娘,季将军真的好厉害啊!”

“自他掌了延北军,寒漠人的气焰便灭了不少,我听守值的夏校尉说,此番寒漠已有议和之意,若真如此,塞北当是能安详十余年!”

银翘很是崇拜这位“塞北战神”,红着脸忍不住激动道:“夏校尉说,季将军此番功不可没,加官进爵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准也会像江大将军那般,被封为侯......唔!”

“侯”字刚一出口,银翘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抬手掩住自己快言的嘴,屏息慌乱道:“奴婢失言!”

银翘紧张地看向无甚神色的江澜音,心里不禁自骂——

嘴巴没个把门!不仅妄自议论朝事,还在姑娘面前失言,提及已故的江大将军!

银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澜音的脸色,金簪半挽的发髻本就有些松垮,一番疾走风吹,这会儿鬓首前的几缕乌发,随着江澜音低首的姿势垂落于前,将她秀丽的面容遮了大半。

银翘看不清她的全容,只从那挺俏微收的鼻翼断定,自己此番又给姑娘添了烦恼。

银翘揪着手帕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方闻一声轻笑,江澜音将自己散落的发丝挽至耳后,眼尾弯翘温和道:“季将军英勇无畏,令人钦佩。至于陛下如何奖赏,这便非我等可议。”

江澜音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清瞳如映春阳,弯起唇角温声道:“不过我想,无论何等珍赏,季将军都是当得起的。”

“嗯?姑娘您这是在夸季将军?”

江澜音回想起前世弥散之际,最后看到的那一抹尚沾着烟灰的墨色衣角,然后点点头肯定道:“嗯,他是一个好人。”

银翘有些诧异地看向江澜音。明明数月前,听人提起季将军,她家姑娘还蹙着眉头,怎么这会突然又这么赞赏起人家季将军了?

江澜音盯着素净的庭院看了片刻,随后心中有了主意:“银翘,随我去趟南府军营房。”

“啊?”

江澜音看起来很高兴,没等银翘反应过来,便已微微提起裙摆,快步朝着南边走去。

“姑娘,您等等我!”

这一路江澜音走得轻快,银翘跟在她的身后追得气喘吁吁。

她抱着脏湿的斗篷低头轻喘,看着前方只微微红了脸颊的江澜音,这才发觉她家平日总是端着身姿迈着小碎步的姑娘,体力竟是这般好。

银翘努力吞咽了几口,低咳了一声唤道:“姑娘,时辰已经不早了,您不是说要去织羽坊寻些布料改舞衣么?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来这南府军的营房?”

江澜音整了整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走向守值的夏校尉施礼道:“夏校尉安好,不知程将军可在此处?”

突然见到江澜音出现在此,夏原也很是惊讶,对着江澜音回了一礼这才点头道:“程将军在的,可要末将唤他出来?”

“有劳。”

夏原交代好下属继续巡逻,对着银翘悄悄挥了挥手,然后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一路大跨步奔跑而走。

江澜音轻轻转了转眼珠,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银翘。

还在偷偷观望夏原的银翘,一斜眸便看到江澜音正在打量自己,当即红了脸低头道:“......姑娘。”

江澜音眨了眨眼,难怪银翘时常提起这位夏校尉,少女心事不言而喻,倒是她疏漏了。

“江姑娘!”

程青辰一路疾跑而来,看到门口的江澜音,远远弯着眉眼咧嘴道:“江姑娘安好,我听夏原说,你找我。”

程青辰奔得快,带着风劲急急冲到了江澜音面前。

因着惯性程青辰往前多迈了一步,看到对方即将贴近,惊得江澜音匆匆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跑太急没刹住!”

“无妨......”

“这么冷的天,江姑娘怎得就穿着薄衣?”

这会也感知到寒意的江澜音,轻轻蜷了下有些僵麻的手指微笑道:“来得路上不小心湿了斗篷。没什么,我稍后便回,不碍事......”

“那怎么行!姑娘家最挨不得冻!”程青辰抬手招来一旁的守卫道,“去库房取件新大氅给江姑娘。”

程青辰的热情关怀,让一旁的江澜音有些怔愣,眉头微蹙,低首礼貌拒绝道:“谢过将军好意,但不必麻烦,我此番来是想向将军借几样东西,稍后便走。”

“江姑娘客气,不麻烦!”

听到江澜音是来借东西的,程青辰不禁好奇道:“江姑娘是要借什么东西?”

“我想向将军借四方鼓与一对双剑。”

“啊?”程青辰轻轻嘶了一声,“这些东西倒是好说,校场就有现成的,但是江姑娘寻这些做什么?”

“今日琼花宴,我欲向太后献舞贺寿,此舞需要这几样物品。”

“哦?”程青辰不禁好奇道,“什么舞竟还需要这些东西?”

江澜音浅浅一笑道:“祈福之舞。”

“行,江姑娘随我去校场吧,这鼓与剑颇多,姑娘看看哪一物更顺手。”

“如此,多谢将军!”

建梁民风开放,但男女终有别,江澜音又是侯府贵女,一直娇养在太后身侧,恐营中将士冲撞了她,程青辰隔着距离,带着她从一旁僻静处绕了过去。

校场空旷,唯有这西南一侧倚着宫苑外墙,为了隐蔽美观修葺了一番,程青辰抬手拂开有些倾斜碍道的枝条指道:“江姑娘,前方就是校场,这边杂草斜枝多,注意安全,小心划伤。”

“多谢将军提醒。”

江澜音侧身低首,挨着路沿自道旁经过,程青辰看着温和淑美的江澜音,忍不住红了耳。

他睁着清澈明亮的双眼,无措地低垂看地,直到江澜音走远,这才松开扶着枝条的手,轻轻呼了一口气,小跑着迎追上去。

见三人走远,茂林掩映下的假山之上,飞翼亭中趴着栏杆偷望的高朗男子,盯着程青辰的背影摇头道:“这叫什么?蟾蜍肖想鹅同戏,我这位同僚注定是要做那‘孤呱’喽!”

没有得到身后人的回应,林越直起身回头扔出手中桔子道:“哎老季,你有在听么?”

轻声闷响后,抛出的桔子被稳稳接在了桌前人的掌心之中。

季知逸抬手将桔子抛还给林越,瞥了眼走远的那道纤细身影轻轻点头道:“嗯。”

“你听到了怎么也不应一声!怎么,塞北的风把你嗓子吹哑了?”

季知逸收回视线,狭长凌厉的眉眼微微侧向林越,睨了一眼道:“塞北的风不会,但是如果你的话每句都应,会。”

“嗯?什么意思?”

林越琢磨了一会反应过来道:“你这是在嫌我聒噪?季知逸,麻烦你对自己有点认知好么!如果我不理你,你看这上京城,你还找的出这么一个陪你闲聊的人么?孤独不死你!”

“闲聊是闲人才做的事,我目前还不是闲人。”

“啊对,你忙!你忙你清高!”

林越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忍不住啐了一口,随后旋身坐到季知逸身侧羡慕道:“不过你这忙,还真挺让人心痒!你说塞北的旷野,比这校场要大多少啊!”

季知逸抬眸望向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踢踏声的校场,看到了场边正举着鼓槌尝试击鼓的少女。

桃夭色的锦袖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不常见光的那段纤细手腕格外莹白刺目。

季知逸盯着那边顿了片刻,随后低垂了眼睑缓声道:“各有千秋。”

“一边歌舞升平,一边狼烟直上。”林越听着江澜音敲出的微弱鼓音苦笑摇头道,“也难怪太后昨日发了那般大的火。罢了,我看这‘各有千秋’早晚得变成‘平分秋色’,都一样。”

“林越,若是如此,便是我等失职。”

见季知逸已经站起了身,林越赶紧摆手道:“哎好了好了!我就是发发牢骚!有你和延北军在,这狼烟马上都该歇火了。”

季知逸蹙了下眉心摇头道:“还不够,若只是延北军,尚且不够震慑寒漠。”

林越立刻明白了季知逸的意思,跟着皱起了眉宇无奈道:“塞北三分,敌不动则自己动。自江大将军故去后,内斗便没完没了。荒唐闹剧,这陛下竟也只当是猴戏看.......说不得啊!”

季知逸没说话,林越叹了口气后提神道:“哎老季,你这次又立下大功,你说那两位会怎么赏你?金银珠宝肯定是不够看,这职位你也是没得什么可升了。如今唯有......”

“什么都没有。”

季知逸打断林越后面的话语道:“无论陛下与太后提议什么,我都不会接。”

“嗯?真的打算什么都拒?”

季知逸点头肯定道:“嗯。”

“啊,好遗憾,我还以为能和你做邻居呢!我们家隔壁那座园子规模够大,我与茗之私下打赌,说是陛下若是封赏,十有八九会为你择那处做府邸.......”

幽深小道上又是一阵脚步声,林越低头看了一眼唤道:“喂!你不是今日门口当值么!现今离岗所为何事?”

抱着崭新大氅的将士抬头望向亭子,看到趴在栏杆处的林越,匆忙俯身行礼道:“回林将军的话,江姑娘的衣物沾了脏污,末将奉程将军之令,去库房为江姑娘寻一件新氅衣。”

听到回答,季知逸也起身上前,低头看向对方怀中揽着的衣物眉心一蹙道:“不妥。”

“是有些不妥。”

林越盯着那件军中统一款式的厚重大氅道:“虽然这是崭新的,但是乌漆嘛黑的颜色,浓重的皮料味儿,且不说和这佳人配不配,就算咱建梁对于男女大防没得那么严苛,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披着这一身让人看到,少不得也要被议论几句,搞得不畅快!”

季知逸没说话,林越看了眼校场摸着下巴嘶声道:“但是今日这风,江姑娘怕是抵不了多少时候啊!”

本就是隆冬时节,空旷的校场内北方呼啸而过,鼓得江澜音的宽大衣袖,于身后猎猎作响。

江澜音本就纤瘦,经这强风一吹,看身姿倒是随时可成“飞仙”。

这么吹回去,估计太后又要多叹一宿气了。

季知逸想了片刻,转身取过放于石凳上的包裹,精准抛入那名将士的怀中道:“告诉江姑娘,这件新氅衣是林将军欲送于家中小妹之物,无甚不妥,请她安心穿用。”

这名小将士入营不久,而季知逸每年唯有除夕之际,方才回京朝拜,所以他并不相识。

今日季知逸不打算参宴,只随意穿了身季云姝为他准备的影青色锦衣,常年行伍锻炼出的肃杀气削了大半,再配上那张俊朗的面容,倒是像极了世家大族精心养育出的温玉公子。

小将士只当他是林将军的某位少爷好友,俯首应道:“公子放心,末将一定一字不落地传达。”

虽是不曾上过战场的小兵,做事倒是伶俐快速。

不一会的功夫,已经捧着衣服交送到了江澜音的手上。

江澜音看着小将士送来的雪白貂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衣物披上,眯眸望向远处隐隐露出亭檐的矮树林问道:“林将军尚在亭中?”

“是,林将军正在会友,此时尚在亭中。”

听到林越是在会友,江澜音觉得也不大适合过去当面道谢,只得朝着亭台的方向,礼貌福身谢礼。

“会友?什么朋友啊?”

听到程青辰的问话,小将士挠挠脑袋摇头道:“回将军的话,末将不识,大概是某位大家公子吧,挺俊的。”

“哦,那估计是沈家的那位三公子,沈茗之。他俩一向玩得好,今日琼花宴,他大概也入宫了。”

听到琼花宴,想起自己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这会身子暖和过来,力气恢复了不少,她看向程青辰问道:“鼓便用这类即可,不知双剑可有稍细适舞的?”

“嗯......我想想。”

程青辰沉吟了片刻,看了眼一旁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将士道:“有,新兵入营时需锻炼一段时日,他们用的练习剑倒是更细更轻。”

程青辰走到侧处的一个兵器架旁,指了指架子旁的一叠短剑道:“就是这种!”

剑身朴素,体量看起来倒也是细长轻便。

江澜音挪步握柄道:“此剑甚好,今日多谢将军相助。”

“江姑娘客气了。”程青辰摸着后颈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没想到江姑娘还会舞剑。”

“算不得会舞,只是年幼时跟着家父囫囵吞枣练过几式,全是花把式。”

程青辰赶紧殷勤道:“江姑娘谦虚了,江大将军所授,又怎会是什么花把式......呃。”

话音未落,刺耳的一道锵鸣倏然响起。

江澜音勉力托着剑柄涨红着脸十分尴尬道:“好像还是......有些沉。”

程青辰被这实在的“谦虚”弄得有些发蒙,亭台内趴着栏杆张望的林越倏然喷笑道:“我还以为这位大将军之女,这些年在宫中是刻意藏了些本事,等了半天,原来娇芙蓉真真就是娇芙蓉。”

季知逸望着校场神色微滞,片刻后不满地看向一旁的林越道:“林越,一声将军,不只是敬语,也是责任。提刀本就是想要护得故园满香,稚语和乐。既是如此,吾等应愿芙蓉娇。”

林越的笑容敛收,面上满是羞愧。

季知逸看向校场中还在尝试提剑的姑娘道:“而且,她也不是芙蓉,而是一株被强行挪入园林中温养的麒麟花。”

她的风采,他曾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季知逸:她的好,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