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不——愿。”
意料之中的回答,胡尚仪微微松了口气,自太子妃提起想让胡善祥去东宫的那一刻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来。
胡尚仪回望胡善祥的眼眸,清澈的瞳孔里只有认真、坦然,没有一丝的害怕和心虚,胡尚仪淡淡的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见胡尚仪放缓了态度,胡善祥心中远离朱瞻基的念头更加确定。
或许朱瞻基今日对着她念诗只是一时兴起,什么爱意,暖意都是她胡善祥的一厢情愿之下的自作多情,说她胡善祥胆小也好,懦弱也罢,就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朱瞻基一场醉酒后的胡言乱语,醉后狂言。
再则说,朱瞻基也从未说过什么喜欢她的话,或许真是胡善祥多想了呢。
想到也有这种可能,白日里被太子妃的话扰乱了心弦的胡善祥冷静了下来。
“姑姑,从小您就告诉我,要在这宫里活下去,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动心。”
夜色沉静,月光自窗边映入屋内带来浅浅的明亮,虽然没有白日的亮堂,但屋内的景象也足够两人尽收眼底。
胡尚仪静静地注视着胡善祥,虽然没有说话,视线中却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此刻突然就好想明白了什么,胡善祥坦坦荡荡的笑了。
或许是胡尚仪今夜的问话击中了胡善祥一直强装坚硬的脆弱心房,胡善祥突然就想抛开一切把自己的内心向着自小相依为命的姑姑倾诉一番。
“没有心的人才能在这黑暗的后宫中生存下去。”
后宫中不受宠的人是什么下场,看看朴妃就知道了。好歹也是领邦送给皇帝的妃子,可在这后宫里过得还不如一个女官。
“野心、私心,真心和本心,这里什么都容不下。要想在宫里活着,就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一直都知道,我想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可有时候我也想过,如果有可能,我想等姑姑年老的时候和姑姑一起出宫。”
“我给姑姑养老送终。”
“至于嫁人生子的事,善祥想都不敢想,能保住一条命到年老出宫就已经是善祥最大的愿望了。”
“白日里太子妃提起要为太孙纳了善祥的话,谢姑姑替善祥拒绝。善祥不愿骗姑姑,善祥不愿跟随太孙并不是对太子妃的提议不心动,而是不愿为妾。”
不愿为妾!
胡善祥话落,可这最后的四个字却让胡尚仪震耳欲聋。
不愿为妾?
不是不爱太孙,而是不愿为妾。
胡善祥爱朱瞻基吗?
胡善祥摇了摇头,说爱太重了,感动是有,但若说爱到愿意为他抛弃一切的地步倒是没有,更多的是自小和朱瞻基一起长大的情谊。
更何况朱瞻基爱胡善祥吗?
胡善祥苦笑,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胡尚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眼底浮现绝望而又悲哀的神色,不愿再去看胡善祥一眼。
幸好这样的话胡善祥没有在白天说与太子妃,否则,这得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只怕到时候她胡尚仪无论如何也保不住胡善祥的一条小命。
胡善祥知道自己这一番实话说出来对胡尚仪的打击有多大,可她更不想欺骗与自己亲如母女的姑姑。
或许十年前胡善祥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才为此接近胡尚仪,可她胡善祥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这十年在后宫里,胡尚仪虽然对她格外的严厉,可也是为了她好,要不然她胡善祥早就被这后宫吞噬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姑姑不用忧心,善祥会忘了今天的事,这些话只说给姑姑听,今日过后,这些话再也动摇不了善祥一丝一毫,姑姑,你相信我,我会向着姑姑期望的那条路走。”
她会继承姑姑的尚仪之位,给姑姑养老送终。
胡善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胡尚仪,期望胡尚仪能给自己一个答复。
良久,胡尚仪睁开眼睛心疼的望着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
十年前,这个苦命的孩子刚被太子送来的时候年纪尚小,浑身脏兮兮的,看着就让人心生不喜。可如今十年过去,那个让人不喜的脏小孩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和花朵般娇艳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太子妃说得对,这个孩子确实被自己养的很好。
“姑姑。”胡尚仪没有叫胡善祥起来,胡善祥便就着跪着的姿势往胡尚仪身边挪动了几步,待见到胡尚仪没有拒绝的意思,才依偎在胡尚仪窗边的脚踏上撒娇般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膝盖。
“罢了,你心里有数便好。”
本打算严厉审问胡善祥的胡尚仪终究软下了自己那颗在深宫中磨炼的异常冷硬的心肠。
算了,自己养大的还能怎么办呢,尽力护着她就是了。只愿胡善祥刚刚说的话,她能牢牢记在心里。
“地上凉,起来吧。”胡尚仪双臂一伸,让还跪在地上的胡善祥借着自己的胳膊站起来。
胡善祥打蛇随棍上,见胡尚仪不打算再追问,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行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快回去睡吧。”话问完了,罚也算罚过了,胡尚仪便打算将胡善祥赶回去早些歇息。
“不么,姑姑,我害怕,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警报解除,胡善祥终于放下了心,也有心情冲着胡尚仪撒起娇来。
“去去,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腻歪。”受用着胡善祥的撒娇,胡尚仪的拒绝也没有那么坚定了,在胡善祥看不见的角度,往日里不苟言笑的胡尚仪面无表情的脸上终究还是勾起了一丝笑意。
凉夜如水。
太子宫中,白日里太子妃与胡尚仪随口一提的话被拒绝后便没有再次提及,哪怕晚间又和太子拌了会儿嘴,因着外朝的事生了会儿闷气,用膳时见到自个儿子又想了起来,也没有再说起过。
横竖胡善祥也没有那个心思,而且胡尚仪也已经回绝了她,再提起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且自个儿子也已经酒醒了,醉酒后的话只怕也已经不记得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用了晚膳后回到自己的寝殿内,朱瞻基总觉得自己有什么给忘了,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拿起桌上从他爹那儿拿回来的猛虎图打算再仔细瞧瞧,准备睡前再看一眼。
这幅画是御林侍读解缙所做,听他爹说解缙呈上了这幅画后还被皇爷爷晋升为了翰林院大学士派去编撰《永乐大典》,这也算得上是个千古留名的好差事了。
解缙是有名的才子,他的这幅画他皇爷爷看了都说好,可他朱瞻基怎么就看不出来好在哪里呢?还题诗,他爷爷还真会给他爹出难题,顺便也把这个难题也延续给了他。
朱瞻基翻来覆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直接把画卷了起来,打算明日把画带去鸡鸣寺向老和尚取取经。
想罢,朱瞻基脱去外袍准备洗漱入睡,只是手刚刚摸向胸口就被一个坚硬的细条状硬物硌到了手。
等摸到了东西,朱瞻基才猛地想起来了,他白日里从珍宝阁路过的时候,见有一根发簪款式很是温润,下意识的他就觉得一定特别适合胡善祥沉稳的气质,当下就去买了回来,为此还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银两,这下他可真是个穷光蛋了,并且是一穷二白的那种。
不过,想起明日胡善祥见到这根簪子的时候会有多么开心,朱瞻基满意的笑了。
对了,明日还得给胡善祥道歉,今天是他太莽撞了。
朱瞻基又想起今天趁着酒意涌上心头,直接对着胡善祥开始吟诗,这和登徒、浪荡子有什么不同?朱瞻基下意识心里浮起阵阵的悔意,希望明天善祥看到这根簪子可以不生她的气了。
就是今晚怎么办?
不知道胡尚仪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责罚她。
这般想着,朱瞻基的睡意顿消,怎么也无法再安然入眠。
翌日,胡善祥如往日一般领着一群宫女往东宫送膳食。
昨夜临睡前,胡尚仪曾提过要不要将胡善祥调离太子宫,被胡善祥拒绝了。
胡善祥已经下定决心放弃心里对朱瞻基的那一点点好感,但是放弃并不代表着要逃离。而且她和朱瞻基也算是从小相识,对方是何等性情胡善祥十分清楚。
霸道,骄傲,自信,不达目的不罢休。
如果此时胡善祥选择远远地离开甚至逃避,反而会引起朱瞻基的疑惑来,那么朱瞻基不但不会接受现实,反而会强逼着她问出一个答案来,到时候万一真的证实了是胡善祥自作多情的想多了,而朱瞻基根本没有那种想法,那她胡善祥也就没脸见人了。
这种事急不得,左右太子夫妇已经在为他相看起太孙妃来,而且未来的孙皇后也已经出现,迟早有一天朱瞻基自己就会疏远她,自己只用慢慢等着就好。
胡善祥如往常般记录着太子、太子妃和太孙的用餐和起居礼仪,好似昨日发生的事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可对用着膳食的朱瞻基来说,他只觉得今日的胡善祥特别的冷漠,虽然还是那副和胡尚仪一般不苟言笑的模样,但朱瞻基总觉得胡善祥好像突然间就离了自己十万八千里。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昨夜胡尚仪当真罚了她?可她的脸上、身上也不见有任何的不对之处啊。
朱瞻基一边用膳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等用完了膳食,被他皇爷爷卸下政务让修身养性的他的太子爹又去瞧他的狗儿子“白毛阁大学士”,她娘也去处理后宫事务后,朱瞻基看着正在收拾起居记录的胡善祥,拿着簪子和画卷悄悄地走了过去。
“咳……咳……”
见胡善祥好似没有注意到他,朱瞻基故意轻轻地假装咳嗽两声吸引胡善祥的注意。
“参见太孙。”
胡善祥微微一笑,恭敬地行礼。
只是这看似恭敬的礼仪却让朱瞻基很快变了脸色:“我不是说过,私下里没有外人你不用行礼的。”
“这是在宫中,礼不可废,若是让人瞧见,善祥可是要去宫正司领罚的。”胡善祥只管往严重了说,她知道说出这种话哪怕是贵为太孙都无法反驳,毕竟后宫宫正司的宫规可是朱元璋的孝慈皇后马氏制定的。
“你这是因为昨天是事生气了?昨日是我不的不是,喝多了酒所以孟浪了。”朱瞻基觑着胡善祥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着陌生的致歉。
胡善祥但笑不语。
“这个,是我昨日路过珍宝阁时买的,见它特别的适合你,我就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买下来送你的。”朱瞻基珍惜的从怀中拿出昨日买下的簪子送至胡善祥眼前,眼里的期待肉眼可见。
咔嚓~咔嚓~
昨日晚间才在胡尚仪面前发誓一般说要和朱瞻基一刀两断,从此收心的胡善祥心上的寒冰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坚定地信念又开始摇摇欲坠。
胡善祥没有说话,只将注视着朱瞻基的目光缓缓移到面前的白玉芙蓉簪上。
随着胡善祥的动作,朱瞻基的心上忽然涌起点点喜意:“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①
“这句话是说淑女如花似玉,温润如玉,亭亭玉立。我昨日一见到这根玉簪,就觉得它极其配你。”
不是你配的上它,而是它历经千年的磨砺,才终于可以配得上你。
这一刻胡善祥突然觉得无论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还是大胆而热烈粗暴的“我爱你”这样的告白都弱爆了。
胡善祥突然特别的想流泪,想试试那种因为感动喜极而泣的滋味,可临了,眼前突然闪过昨夜胡尚仪看着她那怜爱而又悲哀的眼神,胡善祥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的视线又从白玉芙蓉簪上移开,缓缓地落入朱瞻基期待的眸中,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让朱瞻基如晴天霹雳一般僵在当场。
“太孙,抱歉,我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①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这句话出自何处已不可考,百度也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