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对于被困者来说固若金汤,但对于外边的人而言则戳之即破。
眨眼之间,窗柩便出现裂痕,伴随声碎响而豁出个大洞来。
一张黝黑漠然的脸出现在窗户裂口处,温眠很快就认出那便是酒肆的主人阿苏热。
对方似乎也认出她,灰白的眼珠子顿时锁定在温眠身上,龇开尖牙发出高嚎。
那像是城民之间特有的信息交流方式,在阿苏热发出嚎叫之后,拥堵在门口最末端的城民顿时朝着破窗这处奔来,无数只手往酒肆内伸长,密密麻麻看得人不寒而栗。
鬼面自然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连忙退后几步,左手凝出几支风箭,掸指一弹便朝着城民们穿刺而去,将最前方的几只手牢牢钉在墙面。
风箭的拉力使得被钉住的城民不受控制朝前扑来,恰好以身体挡住破窗处,也算延缓了酒肆被攻破的时间。
虽说不能轻易杀人,但如今情况紧急,也只能出此下策将窗口补上。
而就这仅仅一瞬的分神,门口那处已有更多的城民跑进来,张口要朝着鬼面肩头咬下。
温眠最先发现他那处的危机,不假思索地抽身上前,用力推开距离鬼面最近的那个城民。
可与此同时,更多的窗户碎裂开,千疮百孔的酒肆再抵挡不住外边源源不断的人潮,四面八方皆有城民汹涌而来!
四人的处境危机丛生,室内的空气也几乎消耗殆尽,实在不能继续恋战。
温眠当机立断,拉着鬼面往后退去。在二楼的入口下方,刑夙月和符婴已经飞快叠起人梯,如今正站在最高点以手肘撞击入口的木板,试图将二楼通道打开。
鬼面见状抬手,一道淡蓝风刃刹那飞出,瞬间将入口击破。
“还好我们当中有个妖族!”符婴大喜,率先以小臂撑在二楼地板,迅速爬了上去。
温眠见状松了口气,忙朝鬼面大喊:“别管他们了,先去二楼!到时候再把人梯推倒,会好防守许多!”
她飞速回忆着羊皮纸上的条例:“凡是进入酒肆的人都会自相残杀,因此只要我们一直躲在二楼,底下的人肯定会先对最靠近的人展开攻击,等到人数变少,我们再想办法下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法子亦不会让鬼面因造成杀戮而失去理智,温眠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眼见刑夙月也准备爬上二楼,她更是要加快速度朝着人梯方向赶去。
可这时她却发现拉不动身后的鬼面了。
温眠下意识转头,便见鬼面停住脚步,似乎在犹豫什么。
“怎么了?”温眠关切问他,“是觉得这个方案有什么问题吗?”
鬼面一边制住快要追上来的城民,一边抬手道:[我们不阻止他们吗?]
阻止?温眠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想救身后已然失去神智的城民们。
这确实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选项。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温眠都遇到过在人群中遇险的情况。
在那场凶险婚礼中,除了那个对她施有善意的下仆,她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去救喜队中的其他人的。
而在丹朱庭的海滨村落,在那个海怪肆虐的夜晚,她也不曾想过要去帮忙保护村民。
短短一瞬中她回顾过往,除却是需要报恩的情况,唯独一个由她自己意志,真正意义救下的人……
只有殷玄烛。
为什么要救人?为什么要对这群企图杀他们的人施以援助?
温眠想不明白。
也就在这愣神时候,侧面窗户爬进的城民狠狠扑上来,人潮直接压下,令鬼面和温眠都顿时身形不稳,往地面摔去。
这感觉就像是摔进沼泽之中,仰头倒下时温眠只能看见无数双拥挤的双腿,光线刹那消失,空气也变得稀薄,汗味、血腥味、还有酒坛破碎的腐臭味同时充斥进鼻腔,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温眠猜想自己肯定是陷入一瞬间的昏迷,但颈项处的剧痛又使她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便看到近在咫尺的鬼面面具,这才发觉鬼面正以自己的身躯形成弓形,呈保护姿势将她护在身下。
但她已经能感受到颈侧有热流缓缓淌出,因此温眠又侧头去看,瞧见了之前从符婴身上掉落的银饰。
银饰尖端沾上不少鲜红,看来是她在摔倒的时候不慎被这些尖锐边缘划破脖子。
鬼面试图去替她捂住伤口,可背后的城民已经朝两人撕咬过来,因此他当即用尽全力运转心脉,飓风以他为风眼凭空出现,瞬间将拥挤过来的城民推出一米之外。
似乎是因为见了血的缘故,他如今心性又有些不稳,皮肤底下有熔岩般的暗红纹络明明灭灭。
温眠知晓妖族最终都会失去理智,但她没想到这异化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若是鬼面一直待在此处,他还能撑多久呢?
这般想着,温眠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没事。”
温眠艰难地说:“你别管我,快……去二楼。”
鬼面用力摇头,将她往自己胸前护得更紧,几乎把温眠半抱着往人梯赶去。
可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城民就算被鬼面推开,如今又不依不挠地再度撕咬上来。因此鬼面只能再度调动心脉,将他们一一推开。
此举杯水车薪,那些城民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此处最强的对手,因此悉数前赴后继地攻上来。
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海攻势,就算鬼面还能凭借心脉来动用灵气,也很快被趁虚而入的城民咬住,狠狠撕扯出累累伤口。
果然啊。温眠见状,心沉了下去。
看来又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因为她,会导致两个人都死在此处。
她叹了口气,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鬼面保全下来。
可这些人不若能讲道理的庄明音,就算她有心要救对方,如今也是穷途末路。
没有办法了。温眠闭上眼睛。
这一世能逃离长留山,能见过不一样的风景,也算是足够。
她一向很知足的。
……
而就在她放弃抵抗的时候,蓦地一缕清风从头顶挤入人海,给予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温眠睁开眼,却见是刑夙月不知何时跳下人梯,正冰寒着一张脸推开他们身侧的人群。
她那双手原本细腻光滑如水葱,如今瞬间就被城民咬出很多齿痕。
刑夙月犹若不觉,原本冷艳清丽的一张脸变得狰狞,只咬牙朝他们伸出手来:“快走——”
鬼面没有丝毫迟疑,搂起温眠努力站起身来,随即用力将温眠往刑夙月的方向推去。
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温眠眼前金光乱闪,几乎看不清刑夙月的方向,还好刑夙月反应极快,主动上前稳稳牵住她的手,手肘往后收将她拉上人梯。
她转而又手臂伸展,对待鬼面就没了那么多耐心,粗鲁地抓起对方胳膊,轻而易举就将他提上来。
温眠看得默然:……这人力气倒是挺大。
毕竟如今温眠和鬼面挂彩最多,刑夙月推推鬼面肩膀:“她撑不住的,你先抱她一起上去,抓紧时间!”
鬼面自然知晓事态严重,单手握在温眠腰肢上,右手撑在二楼地面一个用力,迅速带着温眠爬了上去。
结果两人才落到实地,就看见符婴正举着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铁盖,打算往入口这处封过来。
温眠:“……”
符婴也不觉得尴尬,笑嘻嘻道:“哟,小月亮把你们救出来啦?我还以为你们都得死在下面呢。”
温眠简直不想理她,只嘱咐鬼面:“刑夙月还在下面。”
鬼面点点头,转头要去将刑夙月拉上来。
可由于酒肆内涌入的城民太多,一楼已经人头攒动,再无立足空间。拥挤之中,那道被他们堆砌起来的人梯竟轰然倒塌!
正欲爬上来的刑夙月猝不及防,手指与鬼面的指尖相擦而过,顿时往人潮底下摔去!
“不好!”温眠艰难地爬过来,探头往下哪里还看得见刑夙月的身影,只能从缝隙间看到一截金龙纹的衣物若隐若现。
鬼面毫不迟疑,正欲引风推开底下的人潮,可就在他运转心脉的瞬间,突然觉得胸腔内像是被某只手狠狠捏紧,心脏剧烈疼痛起来,全身血管都似要齐齐炸裂。
就算他常年擅长忍痛,如今也不禁从喉咙间泄出声闷哼,脱力往地板倒去。
“阿烛!”温眠慌忙去扶,抬手便触摸到鬼面耳畔的湿意,这才发现他连耳道内都在向外淌血。
符婴亦是凑过来,试图把铁盖往入口那处堵住。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还凉凉道:“他其实状况比你严重得多,算算时间……马上就要发狂了吧?不如把他也推下去算了。”
“闭嘴。”温眠终于知道为何刑夙月对符婴总是不耐烦。
她心念电转,自然也知道刑夙月也是凶多吉少。
这人梯光是搭起来就艰难无比,如今底下根本不可能有空间让他们重新搭起人梯,更何况她和鬼面都伤得极重,唯独符婴还能行动……
“不行。”温眠摇摇头,打消说服符婴去救刑夙月的念头,“不能慷他人之慨。”
但做个折中的交易还是没有问题的。
“符婴,我们救过你。”温眠打定主意,对着符婴道。
“嗯哼,那有如何?”符婴耸耸肩,不甚在意。
“按照天道规则,你必须偿还因果,否则渡劫登阶必会遇到大难。”温眠快速道,“所以,如果你知晓如何能使失控的妖族恢复神智,你务必得告诉我。”
只有让鬼面尽快清醒过来,刑夙月才能有一线生机。
“你说这个啊。”符婴像是松了口气,“若是这就能偿还因果,我当然愿意啦。”
“快说!”温眠耐心告罄。
符婴撇撇嘴,乖乖道:“你以为人族为何这般忌惮妖族?自然是因为他们的心脉,可以靠人血来维持稳定运转。”
“刑云宫驻守在夙野荒原的边疆,便是为了防止妖族猎杀人族来延缓发狂。”
人血。温眠下意识抬手触上自己的颈项。
“这酒肆的条例只说允许同类相食,也不知晓非同族是否会有什么影响。”温眠低声说着,将几近陷入昏迷的鬼面放置到自己腿上。
符婴不再管她,伸腿坐在入口处往下看茫茫人潮,依稀还能辨认出刑云宫的金龙纹衣物来。
忽然间她瞧见一只血淋淋的手挣扎着从人海中探出,随即显露出的是刑夙月皱眉急促呼吸的面庞。
符婴很是新奇地挑了挑眉。
她还从未见过刑夙月这般模样。两人自从不幸搭伙接下这个任务,路上向来都是刑夙月居高临下地数落她,那出身优渥的刑家二小姐何曾这般狼狈过?
她身后的温眠只知晓刑云宫与鸦津渡向来不合,但这两家岂止是“不合”这种程度。
世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不足为外人道,若不是现如今她必须靠接任务来维持鸦津渡的仙门排行,她今生今世都不会想和刑云宫打交道。
刑夙月虽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毕竟是刑王的亲生女儿,折在这里……说不定还能重挫刑云宫的威望。
不过——
“若是她开口朝我求助,我或许会救她一命。”符婴施施然想着。
她好心情地朝着刑夙月挥了挥手,像是在朝她打招呼。
可出乎意料的是,刑夙月只淡淡看她一眼,并未流露出任何祈求的神情,最后她挪开视线,很快又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她分明是因救人才落到这个地步,可她并未质疑为何温眠没有来救她,也并未期待符婴会伸出援手。
她看似什么都不祈求,说到底,其实是什么都不入她的眼罢了。
符婴咬牙切齿地想。
“所以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高高在上。”符婴脸上笑容消失,恨恨道。
她不再多想,心一横便跃下二楼。
在往下坠落的时候,符婴往上探出手去,宽大袖口内倏地探出几条青蛇,飞快以尖牙狠狠咬住入口的地板,令她悬挂在人群之上。
而后她以右手往人海中用力一捞,精准将灰头土脸的刑夙月整个捞上来。
“你欠我。”符婴用力收手,将呼吸微弱的刑夙月拉近至面前。
“你欠我的,小月亮。等到以后我们两家开战,你可得死在我手里才行。”她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冰凉地锁定在面前的女冠身上。
而在二楼,温眠已经唤醒了鬼面。
她微微俯身,将长发悉数拨至另一侧,露出修长细瘦的颈项来。那处锋利的伤口还在流血,衬得她的皮肤更是白皙似月。
“符婴说,只有人血才能让你恢复。”温眠试图将他扶起来,“阿烛,我们都不要死在这里,好吗?”
鬼面似在挣扎,他颤抖着手比划道:[我就是因为这样,因为这样……才不想和你走得太近——]
温眠这次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没关系,阿烛。这是我心甘情愿,就当是偿还你渡灵气给我的恩情好了。”温眠说得理所当然。
可这话听在鬼面耳中,就完全不是滋味。
只是恩情吗?
当初邀请他一起前往西域,也是因为恩情吗?
那若是偿还恩情后,她是否还愿意自己留在她身边呢?
鬼面心中又苦又涩,终究是听从她的话,勉力撑起身体来。
“你不是不愿我们看到你的面容么?别担心,我不会看你。”温眠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还在安抚着他。
鬼面自她说完“恩情”之后便一直保持沉默,只侧身缓缓凑近温眠脖颈。
两人身体靠近,交颈而坐,像是在进行一个拥抱。
他终于摘下面具。
温眠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只低垂着眼睛,双眸丝毫未朝鬼面的方向瞥来。
因此她也不曾看见那双湛蓝玄黑的异色双眸,正湿漉漉地注视着她。
殷玄烛失落地发出声叹息,随后颤抖着唇,虔诚又温柔地朝着伤口覆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点击就看符婴捞月(不是。
符婴和刑夙月是姐妹线,并不会反目成仇。
小殷同学没摘面具时,我都写的是“鬼面”的代称,不过要是摘下面具我就会写成真名啦。以及之前提到过“百变小殷”这个称呼,之后也会揭晓原因hhhh
明天就要入v啦!!入v会有万字章掉落,承诺的日万也会有!赫兰副本也会结束,然后……
就终于要写到我的文案剧情了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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