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知晓,一旦被安排进后峰,恐就再不能出来。
她在入夜的时候会偷偷撕裂伤口,硬生生拖到叶风和葬礼那天,身子才好得七七八八。
叶风和替她说过话,也很可能正是因那一两句开脱,才导致他惹来杀身之祸,因此温眠想要去送他一程。
送葬下山是在深夜。
温眠躲在长留山的郁郁乔木之后,瞧着那队白衣弟子抬棺缓缓而行,长留山的紫底云纹旗在风中舒展,纸花被抛至上空又纷纷落下,雪似的铺了一路。
作为白帝的小弟子,叶风和的出殡排面很足,比当初温眠入嫁隆重得不知哪里去。
温眠的目光安静落在棺木上,恍惚似见当初自己的喜队人马与如今的丧队交错在一起,红白纸花半空交错,喜轿和棺木渐次重叠,两方唢呐听起来几乎都一个样。
她心道这下长留山要把她恨死了,才嫁进来这么点时间,先是魔族过境,后是弟子陨落,实属不祥。
眼见丧队朝着温眠的方向越走越近,温眠本拾了点纸钱,准备以灵火点燃,也算捎给叶风和当做谢礼,可一个响指搓动,两指间半点火星都没起。
温眠叹口气,将纸钱往地上一摊——她忘了,她现在完全没有灵髓了。
“你在做什么?”君凛的声音在身后惊雷般炸响。
温眠浑身都紧绷起来,指甲下意识扣进肉里,尖锐的疼痛堪堪令她维持住表情。
她缓缓转过身来,将掌心的纸钱示意给君凛看。
“我是你的道侣,今日缺席……恐怕失了礼分。”
道路旁的乐响越发靠近了,君凛先是抬眼去瞧那侧的出殡队伍,原本自带三分笑的上扬唇角耷拉下来,蹙着眉将她拉起身,往树枝阴影中藏去。
“既然身体好了,我便派人送你去后峰,葬礼就算你不出席,也不会有何影响。”
温眠心想也是,他本就在等着自己死了续弦呢,哪里肯让更多人知晓她的身份。
于是她眼眸下垂,低低应了声,当夜便被君凛唤来的下仆带去后峰,住在长留山最为偏远的院内。
从山门到后峰要走大半个晚上,来到居室温眠便累得躺倒在床。
她注视着陌生泛黄的屋顶,事不关己地想,这地方和灌湘岭偏院,也没什么区别。
·
在长留山后峰的日子寡淡又死寂。
毕竟她的身份尴尬,君凛连个侍从都不曾给她安排,吃食衣物会按时放在门口,温眠开门便能取到,但人是看不到半片踪影的。
只有君凛偶尔会过来,不过他来的时候,非但不会让温眠觉得解闷,反而压力倍增。
——因为他每次都是送秘籍过来,要她默写的。
最开始温眠还想干脆随便默背几句,叫君凛认清她一无是处的本质,今后不必前来。
可当她把写得七零八碎的秘籍竹简交过去,君凛掀掀眼皮,薄唇微扬,吐出冷酷至极的话来:“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写。”
温眠只好抖着手指,在院内布案重写。
夜里下了当年的初雪,温眠提笔的手被冻出皲口,淌出的血在竹简上留下道道痕迹,可君凛就站在门口,宁可等她写这整夜,也不曾离开。
温眠实在无法,拼尽全力才把秘籍回忆得八九不离十,跛着脚走近君凛,呈上最后的答卷。
君凛翻开看完,这才露出温和赞赏的笑来:“多谢,辛苦了。”
温眠躬身鞠礼,淡淡应下,心里却想,这所谓的救世晨星可真不是人。
帮君凛写秘籍写得多些后,君凛便渐渐松口,叫她可在后峰范围内活动,不必终日只呆在院中。
温眠当耳边风听了——反正都是软禁,那软禁的范围小些大些,又有何区别?
可君凛这人最不耐别人逆反他,甚至为了此事特意跑来一趟,笑眯眯道:“我不是说过吗?你可以出去,逛逛。”
温眠实在顶不住他可怖视线,只好被迫“出去逛逛”。
而就是这次出行,她遇见了一个人,令她觉得……这一世也不算全是坏事。
·
温眠和殷玄烛的初次相遇,是在一个干净冰凉的冬日清晨。
那时的她站在后峰覆霜的鹅卵石岸上,脚边快要结冰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潺潺流动。
蛰虫咸俯,虹藏不见,阴寒闭固成冬。
分明是天地缟素的时节,一抹玄朱相间的身影却蓦地映入瞳孔。
温眠是知晓的,其实后峰不止有她,那些被收入长留山的废灵髓下仆亦会居住在后峰,只不过她从未离院,便也从未碰上过。
因此在瞧见对方与长留山门服大相径庭的衣着后,温眠就明白过来,那站在溪水中央的少年,定是住在后峰的废灵髓下仆。
站在水里的少年亦是注意到她,转头望了过来。
他脸上戴着皮革缝制的单眼眼罩,将右眼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过来的左眼眸色极深,衬在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像水墨点于白纸。
两人皆是站定不动,以目光锁定彼此,像两只警惕又疏离的野兽。
最后还是少年先挪开眼,自顾自弯下腰去,以手掬水泼在自己的脖颈上。
温眠敏锐地注意到,从少年颈项滴落的水滴竟是鲜红,很快就将溪水洇出块深色来。
他是在清理自己的伤口。
但在长留山境内,又能有什么伤人的魔物?他是如何受伤的?
这些本不该由温眠来关心,她一向做派也从不多管闲事。
因此她没有开口询问,转身打算相安无事地离去。
可还不等她走出两步,便听见溪水中传来扑通闷响。温眠回头,见方才清洗伤口的少年紧闭双眼倒入溪中,本就苍白的肌肤沉在水底后,更是显得近乎透明。
少年整个人都冰雕似的浸在水里,如今昏迷过去,若是无人搭救,恐怕不过多久便会溺死在这浅水之中。
是救,还是不救?温眠从未面临过这般局面。
不论在灌湘岭还是在长留山,她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周围人推着往前走,从不曾有过任何选择。
自幼如此,温眠亦是早已习惯。
对于她来说,这世道十分简单,若是有待她些许好的人,便去报答;待她不好的人,死了都与她无关。
但从未有人教过她,在面对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时,要如何对待,如何做出救与不救的选择。
温眠这次只能靠自己来决定。
按理说来,这少年她都不曾认识,不管他是活下来,还是在这死掉,都与她无甚关系,再加上天就快黑了,温眠本就对后峰不熟,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温眠思及此处,脚步就往后挪了挪。
但在她最后看向少年的一眼时,她又犹豫了。
这天实在太冷,少年浸在水中不过半会儿,长睫上就凝出层薄冰,叫温眠不由得想起自己跪在宗堂前的那个霜降。
“若是他醒过来,那些冰块掉进眼里肯定很痛。”
温眠在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心跳骤快起来,脑内顿时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踉跄着跋涉在溪水之中,用尽全力想要把少年拉起。
动作间少年脸上的眼罩绳索散去,滑入水中就要往下游漂去,于是温眠赶紧又伸长手去捞。
少年似乎察觉到身边的气息,蓦地有了一瞬清醒,睁开双眸望过来。
温眠直到这时,才惊诧发现那只被少年遮挡在眼罩后的眼眸,竟是通透的湛蓝色。
但他的苏醒只有一瞬,很快又沉沉垂下眼皮,要往水中跌去。
温眠被他带得差点摔倒,也来不及去想那双眼眸的事情,使出全身力气将他从水中拖回来。
她扶着少年往回走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全黑。
就算知晓长留山境内没有走兽,温眠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还是会发憷。因此她将少年往自己身边揽得近些,试图从对方的体温上寻求些许安全感。
如今有了闲暇,温眠再回想那双异瞳,心底乱得不行。
东陆世人皆知,唯有妖族才是蓝瞳。
他是妖。温眠不禁侧头,在晦暗夜色中去瞧少年轮廓深邃的面容。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妖族因修行方式与人族不同,不依靠灵髓而是依靠心脉,但炼化心脉而登阶过于偏门邪类,最终结局必定是失去心智,走向疯魔,成为只会杀戮的傀儡。
因此东陆向来将妖魔同视为敌,一经发现必定斩草除根。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怎么逃过人族搜查,甚至还躲进东陆最大的修仙宗门长留山的?
他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眠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水……”肩头的少年突然哑声唤道,但刚吐出半个字就没了声,俨然是还未从昏迷中醒来。行走间他头一歪,不小心靠在温眠的颈侧,呼吸铺洒而出的滚烫温度吓了温眠一跳。
但也正是这番动静,叫温眠更加分明地意识到,不管是人是妖,她身侧全然依靠着她的少年,是活着的。
而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可能。
这也是温眠经历诸多苦楚也不曾想要去死的原因。
就算她从未自由过,就算她永远屈服于较她更强的人,就算无数次身心折磨令她疲惫不已,但在她仰头透过树梢瞧天上明月时,她依旧能看到微茫又渺小的,一些关于“未来”的期望。
因此她选择了离开灌湘岭,因此她今后若有机会,也必定会选择离开长留山。
“算了,不去想了。”温眠气喘吁吁地停下休息片刻,“救都救了,想再多都没用。”
她甚至生出点奇怪的喜悦来:“是我选择要救他,跟旁的人都没有关系。”
这是她这一生,凭自己想法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出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