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过境,寸草不生。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护亲修士慌忙想要组成阵法,可法符还未成形就被黑云瞬间冲垮,没有修为的侍从小厮更是溃散奔逃。
然而身处陷阱之中,那些怪异诅咒之物哪里肯许猎物逃脱?
最先想要突围的修士眨眼便被浓雾中的利爪撕碎,鲜血飙溅出来,又融进喜队的赤服红帛之中,顿时消失不见。
有人甚至吓晕过去,又被黑夜中伸出的触手一点一点拖进浓雾,令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渐次传来。
温眠对身后惨叫和异响都漠不关心,只紧盯着马车后排的重重箧箱,继续去寻喜轿最末梢处的……她的嫁妆。
灌湘岭只是岌岌可危的小宗门,如今好不容易攀上长留山的高枝,必定要下血本来讨好君凛。那些装满珍奇宝物的箧箱,便是秋涵雅倾尽灌湘岭财力人力,所寻得的“嫁妆”。
而其中只有一件宝物,是温眠现下的目标。
伽罗莲。
此物每千年仅开两朵,唯独功效能收纳灵魄,若后续可得到充足灵气修补,便可为灵魄重塑肉身。
在修士濒死之时,能用伽罗莲金蝉脱壳,姑且还有一分断尾求生的希望。
但就算是这般上品法宝,也存在极高风险。
且不提能否在修士神识消散前成功收纳灵魄,光是后续要重塑肉身所需的大量灵气,都足以让孤立无援的温眠犯难。
——若是不能在三月之内被注入灵气,断蒂的伽罗莲便会枯萎,其间收纳的灵魄自然再无回天之力。
不过……这都不是温眠现下该担心的就是了。
反正她宁肯死在魔族过境中,也不愿再嫁君凛,那么利用下自己的嫁妆,搏这渺茫希望重活一世,总比坐以待毙强吧?
“救、救救我!”方才想要抓她的马夫跌撞而来,口中尽是鲜血,恐惧地朝她伸手求援。
温眠甚至都未曾给他分出一个眼神,就像掠过某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般,轻飘飘掠过了他。
于是又是一声怨毒的惨叫从背后传来。
温眠的面庞像被冰霜凝住,未有丝毫动容,只在瞧见某个印有灌湘岭禁咒的箱子后,微微屏住了呼吸。
就是它!
但世间往往也就是这般不遂人意。
在温眠三步并作两步,几近要触碰到箧箱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从侧面横冲而出,闯入温眠眼帘。
来人是一位带着鬼面面具的男子,面上画着的怒目圆瞪,獠牙似在暗夜中森森发寒,他身上毫无家纹特征的玄衣于喜队中异常醒目,除却魔族便再不可能是旁人。
温眠眼瞳骤缩,戒备疾退两步。
不料她如今光想着警戒面前男子,一时罔顾身后魔族,眼见浓雾中有利爪急急探出,立马就要刺穿她的胸膛,电光石火间却又是那鬼面男子长臂伸展,锢住她的手腕将其拉了回来。
温眠敏锐地察觉到,触在腕间的手是温热的。
是人。
像是刚结束一场艰辛难言的远途跋涉,男子的呼吸声闷重又急切地从面具后传来,颤抖得几乎像是有着泣音。
他的手亦是抖着,仿佛被温眠的肌肤灼伤般,救回温眠后忙不迭又松开她,拉远些距离。
温眠对他的反应其实没什么好奇心。
她仅觉得松了口气——既然是人,便比魔族好打交道得多。
她心念电转,开口道:“那些柜子里有很多能用的法宝,小则增益补体,大则修为登阶。前方有魔族过境,这支人马不会有人幸存。若是你想要法宝,就趁现在拿走,旁人后续调查起来也不会起疑。”
“我只将这情报告诉你,你大可将这些东西全部带走,仅需将伽罗莲交予我即可。”
前世温眠幼时被族人冷落,婚后又常年被关长留山后峰,鲜少有人与她交谈,这几乎是她从前世到今生,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
满满的诚意,主打一个说服力。
那鬼面男子半晌没有说话,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似在权衡,又似在注视着温眠。
身后的惨叫声渐弱,看来那些殿后的修士都快死光,很快魔族就要发现队伍最末的两人。
温眠不敢再等,正打算强行突围,鬼面男子却做出一个令她吃惊的举动来。
他竟是缓缓朝温眠抬起了手,手指微张,躺在他掌心的赫然是绽放光华的伽罗莲。
“你……已经找到了?”温眠微讶。
按理来说这些被施与禁咒的箱子,非灌湘岭门徒无法打开才对,这人是如何破解的?
男子见温眠微蹙眉头没有动作,便试探似的上前半步,向温眠伸出的手依旧高举。
温眠搞不懂这人来路,警戒着观察他,并未伸手去接。
于是男子顿了顿,沉默着探手拈过温眠那截细瘦手腕,亲自将伽罗莲送入温眠的掌心中。
温眠抬眼,打量着那张诡谲怒怖的面具:“你是要给我?”
鬼面男子微不可见地颔首,又克制有礼地退步回去。
温眠完全摸不准这人底细。
这世间在她看来,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敌意与仇怨,但从未见过无缘无故的恩情,男子对她善待至此,究竟是因何原因?
但背后魔族的怪桀吼叫越来越近,她实在耗费不起这时间,因此便不做多想,握紧手中的伽罗莲,作势要往溪边跑去。
跨出的步子才半步,温眠又蓦地回首,犹疑开口道:“你……还能再将那柜子里的接骨膏给我吗?那东西不值钱。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要。”
可对方听后并未转身去翻箧箱,而是直接从自己腰间的收纳囊中取出一支药膏,爽快地交予温眠。
温眠接过细看,手中的竟是一支金蝉续断膏,比她索取的药品要高出好几阶。
……这人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也给她?
温眠拧眉又瞧他一眼,终究未疑问出声,而是转身直截了当地走向藏在喜轿车轮下的侍从。
——这侍从虽助她逃脱,后来却一直跟在她身后,也不知是要做何打算。
不管他是想寻求温眠的庇护,还是后悔了想要捉拿温眠,待会儿便都不作数了。
“拿去吧。”温眠躬腰将药膏递过去,“别躲在这里,我护不住你。你自行逃出去。”
侍从惊怔又茫然地抬头:“那小姐你……”
温眠不耐:“快拿着,时间不多。”
侍从不敢不从,只好从她手中接过药膏,连滚带爬地于车轮下爬出来。
鬼面男子一直静静看着温眠的举动,不曾出声,也不曾阻止。
温眠抵不过他的注视,只好回头道:“你还不去拿着东西逃命?”
男子不言,亦是对围攻过来的魔族不惧,只抬手朝着温眠做出几个手势——
温眠凝目细看,发现他用的竟是手语。
[那你呢?]男子在问。
在前世的时候,温眠曾于后峰遇见过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少年下仆,那是在长留山唯独愿意同她对话的人。
屈指可数的相伴时光里,少年教会她手语,她也教会少年人族语言,只可惜后来……
温眠轻轻叹息,看向男子的目光少了几分猜忌,也缓缓朝他做出几个手势来。
[我要去完成我想做的事。]
男子指了指她手中莲花:[你要用伽罗莲。是想救人?还是想自己用?]
救人?温眠无人可救,也无人可救温眠。
她垂目,冷淡地瞧着手里散发光华的莲花。
这东西上一世混在大批嫁妆中被送到君凛手里,最后又被他用来救在外头的红颜知己。
而那获救的丹朱庭女冠,于三年之后闯入长留山后峰,像碾死一只蚂蚁般逼死了温眠。
想到前世自己死前的画面,温眠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怨愤。
她只觉得……一身轻松。
该报答的灌湘岭养育之恩,上辈子她已经报答。上一世夺她性命的女冠,今生她亦是夺走对方未来的一线生机。
很公平,不是吗?
至于这具肉身,便叫它葬于火海罢,还了秋家人的血肉,今后是生是死,都与秋家无关。
她抬起眼来,笃定回答道:“我想给自己一个新生的机会。”
她在回答之后径直转身,不愿再与男子交谈,只毫不迟疑地将手中莲花放在一旁湍急溪流的渚边,随即再度踏入喜轿之中。
她在进入喜轿的刹那动用全部灵力,引火而出,瞬间将整个喜轿点燃。
——这是她在灌湘岭为数不多擅长的法术。灵火燎原,所及之处尸骨无存。
而她就是要尸骨无存,别让长留山众人、灌湘岭秋家再困住她一根发丝。
在火焰燎过视野的最后,她看见鬼面男子下意识想要上前,似要来救她,但在最后又堪堪停住脚步,似又在迟疑。
这人可真真奇怪,不过一面之缘,何故要来徒增因果?
因此温眠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鬼面男子仿若听懂,在原地沉默片刻,转瞬便消失在漆黑黏稠的夜色之中。
魔族畏火,如今见喜轿燃烧,火势滔天,当即不敢再前进半步。
想必那侍从,应也能逃出生天了。
温眠安适地靠在窗柩旁,身上的火红嫁衣几乎与烈焰融为一体。
她厌倦地扔下凤冠上的喜帕,帕子落在地面,碧珠滚落一地,又悉数瞬间燃烧成灰烬。
火焰沿着绣凤绸布鞋蜿蜒而上,温眠对此不畏不惧。灵火恋主,就算是在焚尽主人身躯之时,亦不会令主人痛苦。
就算她的计划失败,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伽罗莲于溪边缓缓盛放,开始召唤着洁白的灵魄坠入怀抱。
而就在温眠的灵魄往伽罗莲蕊中坠去前,出现在她视野中的竟然是破空而来的君凛。
记忆中一向衣冠楚楚,鬓发如裁的剑尊,如今却散着发冠,穿着凌乱喜服急急御剑赶至。
那模样,看上去还真挺像破千军万马,踏月前来救她的如意郎君。
只可惜温眠半点心动也无,漠然地瞧着君凛一剑横扫魔族,跌跌撞撞地朝着燃烧喜轿奔去。
“可千万别去。”直到这时,温眠的灵魄才紧张起来,“还没烧完呢,别被发现端倪。”
只见轿窗内的新娘低眉垂目,面容安宁,俨然与前世温眠每次见君凛的神色无二。
——亦或是说,前世温眠见君凛的神色,也就如现在死了一般。
而今的君凛在瞧见轿内的温眠后眼睛骤亮,不管不顾地就要朝喜轿伸出手去。
万万幸老天又如了温眠意一回,灵火无情地扑涌上来,刹那堵住轿窗,将温眠整个人都裹入烈焰之中,叫他靠近不了分毫。
铮然一声剑响,今后将会成为剑尊的君凛竟随手扔掉自己的本命剑,毫不迟疑地探手往火窗内探去!
灵火无眼,纵是长留山最为优秀的弟子,预言中被誉为“拂晓晨星”的救世之光,依旧会被火舌舔舐而过,生生刮去骨肉,淌出淋漓鲜血。
他恍然收回手来,呆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除了被灵火灼烧的深深伤痕,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什么没有。
君凛猛地抬头,通红着一双眼再去看火势滔天的喜轿,哪里还能看见新娘的半点身影?
这不对。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像是无法接受面前的景象,愣神瞧了半晌,最后疯魔般要整个人往火海中冲去。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随后赶至的长留山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拉住他。
“不过是个灌湘岭的女冠,师兄都不曾与之见过,何故为救她至此!”
“死便死了,师兄再找一个便可!”
君凛怒极回首,瞪向自己的同门,瞬间释放的威压吓得众人立马放开了手。
“不,不会有了。”
君凛却在此时终于冷静下来,颓然垂手,不再想要徒然靠近火海。
鲜血从手臂蔓延而下,又沿着指尖滴落进尘土中。君凛恍然不觉,只空茫无神地看着夜色烈焰,喃喃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温眠了。”
虺虺巨雷惊响,瞬间吞噬掉他的低语。
暴雨至此才倾盆而降。
在骤雨浇透君凛浑身之前,温眠瞧见他眼下竟淌出泪水来,只不过那滴眼泪转瞬便与雨水混杂交错,再瞧不出任何哭泣的模样。
伽罗莲因雨水的冲刷而滑入溪流之中,迅疾地远离山林朝下漂去。温眠的灵魄成功落定在花蕊之中,很快便要陷入沉眠。
她已经很累,几近睡去,只在最后事不关己、又匪夷所思地想道:
“我死了,他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主要角色都已登场!恭喜眠眠成功死遁逃生!
下章写写前世的一些部分,补足下行为动机~
PS:鬼面就是男主啦,现在的伪装都是有原因的,本质是忠心小奶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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