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化形

出了雅胜斋,裴寻今便看见荀师兄身旁一小童正远远候着她。

待她去了,他又恭敬地重复了一遍大师兄的嘱托,等她应声点了头,才带着她往明远居赶去。

四月中旬,日子暖和了许多,走到峰顶时,裴寻今已出了薄薄一层汗。

身旁的小童倒是欢快,踩得石板梯子砰砰直响。

脚步声入耳,荀随那微闭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嘴角抿起笑意。

“是裴师妹来了?”

他身边站着另一双髻小童,听着这话,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远一瞧——

远处的石阶上已隐隐冒出人头,他便笑盈盈地拜了下:“仙长,正是裴姑娘来了哩。”

荀随点了头,末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道:“糕点茶水可备好了?”

小童活泼,头一歪,语气也格外轻快:“回仙长,一早便备好了。”

这几日他算是看出来了,往常不与人来往的荀仙长竟突地露了凡心。

不光时常在桃花亭里发呆,还会偶尔问他们,这明远居附近是否有人来过。

起先,他还和孪生弟弟打趣说,明远居是挂了冰的垂直木梯,别人就算想上来,恐怕也会一步一溜。哪怕冒着寒气咬着牙来了,估计也得瑟瑟发抖于这里的冷清。

又怎可能有人在四处转悠?

直到某一日福至心灵,他们才稍微琢磨出荀仙长这般异常的缘由。

仙长这样隐晦发问,不正是从裴姑娘来的那一日开始的么。

想明白这一层,他和同伴便也一改当初对裴寻今讨要茶水的抵触心理。

毕竟自打荀随眼盲受伤,这明远居是眼见着越发死寂了。

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荀仙长露出这样的热切一面。

按着那栖云仙君所说,唯有将心放开了,他这眼疾也才能有所好转。

而今,倘若仙长愿将裴寻今当作朋友,那他们也会将其奉为座上宾。

思及此,小童又昂着圆润的脸,露出一口银牙:“各式各样的糕点一应俱全,只待姑娘来了。”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打趣,荀随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

他鲜少与人来往,今日送出那纸鹤后便后悔了,怕请求唐突,又担心遭拒。

他又问:“雪牙呢?”

“缩在房里不愿出来。”小童如实答道,“方才去问过,还是不肯理人。”

荀随微叹一气:“雪牙越发乖张了。”

小童一嘟嘴:“可不是么,这几日常闹着要下山呢,劝都劝不住,到底不亲近。”

他心里实则不喜雪牙。

这幻兽是当日荀随受伤后带回来的,听闻救了他们仙长一命,这才被带回了明远居。

可几年过去了,那骨子里的野性却是半点也没压下去,反倒仗着对荀随有救命之恩,越发顽劣了。

目下,竟还学着与人争宠。

当真是没教养的野畜生。

荀随不赞许地蹙了下眉:“莫要非议他人。”

小童面上乖乖应了,心里却想,那雪牙也不算人啊。

不满在心底并未积蓄多久,见裴寻今走近了,他忙道:“仙长,我去接裴姑娘来。”

说着,便一蹦一跳地朝裴寻今跑去了。

裴寻今刚擦过额上的汗珠,便看见一双髻小童跑过来,与带她来这儿的小童为双生子。

“裴姑娘来了。”她身边的小童喜气洋洋地朝那小童说道。

“看见啦,看见啦。”跑过来的小童笑着说,“裴姑娘,又见面了,荀仙长一早便等着,快随我去罢!”

裴寻今轻快地迈上最后两步石阶,朝荀随一礼:“荀师兄好。”

荀随呼吸微微一顿。

概是因为跑得急,她的声音有些不稳,他面露一丝愧疚:“师妹,不必这样急的。”

裴寻今神情自然:“雪牙受了伤,想必师兄一定担心,跑两步算不得什么,权当锻炼身体了,反倒有劳师兄特意让仙童跑一趟。”

荀随歉疚一笑:“小宠调皮顽劣,叫师妹费心。”

裴寻今:“不打紧,还是先去瞧瞧雪牙吧。”

荀随微一颔首,待闻见那逼近的淡香时,他一怔,而后别开了脸。

他们的交谈落在小童耳中,二人相视一笑。

那等光风霁月的仙长,斩杀妖魔、宗派大比时从不露怯,竟会在这等子事上惴惴不安、瞻前顾后,倒让他们看了个稀奇。

“咱们去拿糕点吧。”一小童压低了嗓子道。

“好。”

裴寻今则与荀随直接去了雪牙卧房。

刚入院子,就听见瓮声瓮气的一句:“疼死我算了,有什么要紧的?左右没人愿意来看我。”

裴寻今一怔。

这声音听着不像是荀随的,难道说雪牙又化作别人的模样了?

荀随淡声道:“你若不愿出来,我便请裴师妹回去了。”

“!!!”雪牙的声音雀跃了许多,蹦跳着挤过门缝,“等等!姐姐来啦?!”

随着拨锁声响起,裴寻今就看见那紧闭的木门大开,一个人影从里面急跑了出来。

那是个面生的少年。

清瘦,猫眼一般的眸子,眼尾勾起惑色。

模样漂亮到不似人间物。

不过也不算人形。

他那雪白的头发上还顶着一对同样白净的茸毛耳朵,小犬一般的一颗尖牙稍抵着殷红的下唇。

裴寻今只匆匆瞥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不为别的,那少年上身只披了件宽大的黑袍子,又没系好,不光双手藏在了大袖里,还松松垮垮地露出了一大片雪白。

少年跑起来也和刚成精的动物般,没规没矩的。

没穿鞋,踩在细碎的石子上也不见他脸上露出痛色。

“寻今姐姐!”他不顾形象地往裴寻今身上一扑,一双猫眼里盈满了喜色。

裴寻今往旁边一避,叫他扑了个空,那嘴便眼见着撇了下来。

“雪牙,”荀随看不见他这副模样,但知道他又化了人形,便下意识斥责了一句,“要守规矩。”

雪牙站在那里,面露不满:“这是我辛苦修炼来的,凭何化不得?”

他像是忘了裴寻今刚才的动作似的,满眼笑地拉起她的手,撒娇般问道:“姐姐,我的模样好看嘛?”

被那样亮晶晶的眼神盯着,裴寻今轻咳一声,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挺厉害。”她含含糊糊地说。

她仿佛看见小狗叼了东西回来求夸奖的样子。

可恶!真想薅一把。

雪牙歪了下头,缠住她的胳膊,求表扬似的在她耳旁解释:“我练习了好久,才终于化了形,再不需披着别人的壳子同你说话。”

末了,他又特意补了句:“你是第一个看见的!”

他主人不算,左右看不见。

裴寻今刚要说话,便听见“嘭”一声——

再一看,雪牙又变回了那小狗模样。

“怎的变回去了?”裴寻今讶然地抱起小幻兽。

荀随神情稍冷。

“急于求成得来的把戏,自然维持不了多久。”

裴寻今一愣:“急于求成?”

“依着常规,幻兽需五百年堪堪化形,但这孽畜不知从哪里寻来了法子,两百年的修为,便想化出人形。”荀随声音清冷,“揠苗助长罢了。”

裴寻今愕然。

大师兄这样温吞的性子,竟拿这些话来训斥雪牙,看来平日里真是吃了它不少苦头。

“师兄,”她问道,“雪牙是哪里受了伤?”

“肩。”荀随道,“昨日偷着下山,叫滚落的碎石划破了肩上肉。”

裴寻今了然。

难怪方才他半垮着衣裳。

等将小幻兽抱回了屋,荀随说是有事要出去一趟。

他刚走,雪牙便又化出了人形。

他懒懒散散地躺在地上,脑袋猫儿一般轻枕着裴寻今的腿,仰头看她。

“姐姐,那石头砸在肩上,是真疼。”他握着裴寻今的腕子,将她的手贴住脸,轻轻蹭着,一双猫眼微眯,笑容惑人,“但姐姐来了,这伤便像是好了一般,也只有姐姐怜惜我。”

裴寻今垂眼望他。

只见那白皙的肩上,横着一道浅浅的伤痕,倒不深。

明明是渗着血的伤口,可在他身上放着,却如雪中梅,愣生出一丝艶丽。

裴寻今移开视线,道:“惯会撒娇。听师兄说,你竟乖张到连药都不愿擦了?”

听了这话,雪牙眉眼间忽然抹进一丝愁态:“并非如此。只是……这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的。”

裴寻今问:“是伤口疼么?”

雪牙摇头。

“三天前,我下山时,在靠近山脚的地方发现了一只猫的尸体。”他顿了顿,“昨日下山,又碰见了一具,不过是狗。”

他的话让裴寻今心生错愕。

“真的?”她瞳孔微颤,忙问,“那那些尸体呢?”

“我都仔细埋了,还按着主人用的法子替它们祈了福。”

“师兄也知道此事?”

“不知,祈福是往常我偷学来的。”雪牙道,“主人最近忙于宗派大比之事,我就没拿这事打扰他。”

裴寻今神情凝重:“那……你知道这件事是意外,还是……人为么?”

“就怕是人为。”他撑着手挺起身子,半跪在地上,凑近了说,“那些猫狗刚死不久,且并非寻常物,都是能够‘聚灵’的精怪。”

聚灵是妖修修炼的起步阶段,一般的意外伤害不了这样的动物。

裴寻今沉思片刻,而后道:“我知道了。你既然化形还不稳,就暂且放下这事,以防遇上危险。我定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查个清楚。”

雪牙自然信她,便点了头。

恰时,荀随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膏药,跟着进来的小童则将糕点摆放在了裴寻今的身边。

荀随坐下,道:“师妹,厨房恰巧做了些桃花糕,便让小童送来了些。”

那放东西的小童听了,偷着一笑。

好个恰巧。

连桃花都是仙长亲自打的。

裴寻今为着雪牙说的事忧心,食欲缺缺,但又不愿拂了师兄好意,便笑道:“多谢师兄,这糕点闻着就香。”

在明远居待了没多久,裴寻今便以下午还有课的由子走了。雪牙倒想偷摸着跟她一起走,却被荀随拦下,只得红着眼作罢。

没走出几步,裴寻今便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只见解玉倚坐在一颗梨花树上,双手拢于袖间。

他穿着刚发的弟子服,一身青与白被梨花衬着,瞧着格外清爽。

“嚯!”一见着裴寻今,他便扬起眉,“我眼睛竟也出问题了么?怎的某些人去找尚仙长,却找到了这明远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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