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妹”的瞬间 ,裴寻今顿觉有电流从头顶往下窜去,激得她浑身一颤。
喉咙有些发干,裴寻今抿了唇,将那生涩咽下。
转身时,她的动作僵硬到仿佛关节嵌了木头。
只见荀随静立在石阶上,玄色长剑负在身后,与绣着云中鹤的青白袍子相撞,一派霁月光风。
他微昂着头,似是在看这边,双眼却仍闭着。
但裴寻今没有即刻应声。
毕竟雪牙也能化作大师兄的模样,眼前站着的这个,还指不定是谁呢。
对面的人又问:“可是师妹?”
虽在说话,他的手已轻抬,眼瞧着便要握住剑柄。
解玉跳下树,打趣:“‘师妹’,这方正不苟的大师兄,是要亲自给你传授功法了?又或是想要了你的命,好在那功德簿上再添一桩?”
裴寻今睨了他一眼,没吭声。
她望向荀随,道:“荀师兄,是我。我见着院外花开了些,就想出来瞧瞧,若是扰了师兄清净,还要向师兄赔个不是。”
解玉一脸兴味地抬眼望了望周身景象。
东山地高,这入了眼的,可都绿汪汪一片,没一处开了花。
即便开了花的,也不在院外,从这儿望去,只能在院内看见些影影绰绰的桃花。
荀随自是瞧不见这盎然,他垂下手,面上带着浅笑。
“阶前柳庭中花,春景确然辜负不得,何来打扰之说。”
听他这样说,裴寻今才放了心。
又见荀随额上有些微薄汗,便问:“师兄,您这是刚练了剑?”
荀随:“消个闷罢了。”
解玉看他不爽,附在裴寻今耳边说:“好个消闷,你该问问他,昨晚上那两剑是不是也在解闷,又是解的哪门子闷!”
“你这叫故意找茬。”裴寻今说,“刚进学堂的小娃娃都比你讲道理。”
荀随则微微侧过脸,似是想要听清楚她这边的动静,半晌,忽然问:“师妹,雪牙又擅自化了人形?”
语气中隐隐带有责怪意味。
裴寻今哑了嗓子,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回道:“是,替他换药,所以让他化了人形,这就让他变回来。”
说完,还特意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解玉。
看清了她使的眼色,解玉顿时明白她这是想要自己配合,便咧开粲然笑意。
“小骗子,你要我帮你圆谎,去糊弄你那高风亮节的大师兄?那岂不是往白净净的莲花上抹泥巴么,你也开得了口?”
裴寻今睨他一眼。
即便糊弄人,也是她撒的谎,何故抹黑师兄。
“要我帮你也可以,不过……”解玉压低了声音,一把嗓子有如柳絮过风,软绵绵地搔弄着她的耳朵,“我要你说,我与那瞎子,谁好?”
“解玉,”裴寻今离远了一点,恼怒瞪他,“你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的这地儿,到底也还是属于明远居。
荀随虽然温和,却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不会无端迁就。若是叫他发现她让外人进了明远居,那之前刷的好感度就算是白费了。
解玉笑得自在:“我不管,你想我帮你,就必须选一个。”
裴寻今得空瞟了眼已迈上石阶的荀随,见对方脸上仍有惑色,便低下头道:“你好,你最好,行了吧。”
解玉也不管这话是敷衍了事还是真情流露,当下便自得地昂起脑袋,尤其在瞥见她那耳根染着的绯红时,连高马尾的发尖都仿佛飘摇起来。
他就说么。
他爹娘都宠他,往上的哥哥姐姐什么都依着他,又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神经兮兮乱挥剑的瞎子。
旋即,他朝向荀随那边,张开了嘴。
“嗷——!”
竟是将雪牙的声音模仿了十足十的像。
一旁的裴寻今听了,险些没憋住笑。
荀随淡声道:“师妹,小宠憨钝,尚不知人间世故,装了人样,也是照猫画虎,反倒会惹出事端。师妹容他贪玩性子是好意,但也莫忘了严加看管。”
提醒完这句后,他便朝院内走去了。
解玉“嘁”了一声:“他个半吊子道士,未免管得太宽。”
说完,他又转过来看裴寻今:“你别又怪我骂他,我不过是气他昨晚耍了我一剑。他倒是厉害,连来人都没弄清是谁,就连连两剑,若换了我,定然做不到这般果决。”
裴寻今听出了他的明褒实贬,在心里吐槽。
是啊,你不打。
你只会把人脑袋给直接旋了是吧,麦旋风都没你会旋。
“快到日中了,你先回去吧。”裴寻今把他往外面推,“机会难得,我要试试能不能探出秘籍藏在何处。”
解玉不满,却也由着她推,道:“今日可要搬行李,你总在这里耗着干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下午便回来。”
说完,裴寻今就匆匆往院内赶去。
好不容易逮着荀随,她可不能放过这难得的刷好感的机会。
一进院门,再走过石板小路,绕了几道弯,她忽地望见对面,雪牙正对着一个土堆狂吠,还在犹豫该不该伸爪子刨土。
裴寻今:……
谢谢啊谢谢。
她能藏在那里面吗?!
她走上前,叫道:“雪牙。”
雪牙倏地抬起脑袋瓜,先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疑惑地望向土堆,就像在思考她为什么不是在土里。
裴寻今望天。
她是真的会感动。
再转过来看她时,雪牙的瞳仁里仿佛撒进了一把星子。
“嗷!”它短促地叫了声,直奔着裴寻今跑来。
裴寻今一把抱起它,任由它狂甩尾巴。
不过片刻,她便懂了它的意思——讨要礼物。
“是我自己出来的,不算被你找见,所以礼物嘛……”裴寻今无情地捏了捏它的脸,“没有。”
雪牙顿时耷拉了耳朵,嘴角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垂了下来。
两人又在院中玩了一会儿,直到雪牙闹着去睡觉,她才终于脱了身。
来到前院,裴寻今一眼便望见了荀随。
他正倚坐在栏边,和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裴寻今上前,步子活泼,如雪地乱蹦的小雀。
“师兄!这院中的桃花开啦!”
这回不算套人的假话。
放眼望去,与外面的翠绿之景不同,院中桃花大多打了苞,也有少许开了的,娇嫩的粉红正欲蓬勃而出。
似是没想到会有人说话,荀随怔了怔,才道:“正是桃花开的时候。”
他看不着,却闻得见。
偶尔焦躁,也会被那淡香抚平心绪。
荀随问道:“倒不知,这院内的花,与墙外的作比,哪处好?”
裴寻今一敛笑。
怎的今日人人都要她比来比去?
她没作犹豫,道:“自然是这院里的桃花开得更好。”
荀随顺着脚步声偏过头,问:“师妹喜欢桃花?”
裴寻今面上笑吟吟的:“桃花糕可好吃!”
荀随失笑。
他这院中,除了旁人送来的糕点,并未特意买过什么。
他虽不喜甜,却因听得少女语气中的欢欣,而对少了这份闲趣感到些许惋惜。
荀随:“既喜欢,便叫厨子做。”
裴寻今将他这话理解为客套,并不觉得他真会让厨房做糕点,便没应声。
她捡了几朵掉在树杈间的花朵,兴冲冲跑到荀随身前。
“师兄,我想编缕小辫,能帮我把这花插进辫子里吗?”
荀随稍敛住笑:“我……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要把花插在后脑勺的。”说着,裴寻今把花朵往他手中一塞,然后坐在他身前,“放心吧师兄,我没摘花,都是捡的。”
她将长发快速编成了一条辫子,俏皮地垂在脑后。
“师兄,”她引导着荀随的手,拿他的指尖碰了碰后脑勺,“就放在这儿!我以前自己往辫子里插花,总是还没插上,花就叫我给揉碎了,恼得很!”
指尖忽地触碰到了松软温暖的头发,荀随下意识蜷了下手。
等稳住了心神,他才僵硬着将桃花插在了那细密的发丝里。待花离手时,他捻了捻指腹,仿佛那里沾染着清香。
良久,他垂下手,呼吸乱了。
“好了。”
他吝啬地吐出这两字,不再开口。
借着泛起涟漪的水面,裴寻今侧过脑袋看了看倒影,又晃了两下头。
“不赖。”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始终含着笑,“难怪师兄剑法高超,手艺竟这样精妙。”
荀随别过脸,声音清冷冷的:“师妹,只是插几朵花而已,算不得什么。”
他心里也不知,这话究竟是讲于她听的,还是提醒自己。
“师兄,我也帮你插一枝。”裴寻今一个跨步越到了他身后,而后将桃花别在了他的发丝间。
这淡粉落在他发间,反倒更衬得人如玉。
“聊赠一枝春。”裴寻今笑道,“师兄,如此把春天戴在头上也算不负春光了,是也不是?”
好半晌,荀随才从这许久未经历的热闹中回过神,淡淡应道:“是。”
他看不见她。
可他闻得见桃花香,也听得见脆生生的笑。
那欢欣雀跃的声音如春一般,跳进了他耳中。愣怔间,他控制不住地在脑中勾勒起师妹的模样。
眸子是圆眼,还是两弯月牙?
瞧人时是一眨不眨,或者偷偷一瞥?
想得多了,他忽然对自己有了些厌嫌。
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哪怕往天上想,也终究是假的,连个模糊影子都捞不出的。
但裴寻今并没有叫他郁闷多久,她又将入宗试炼的趣事讲给了他听,还让他有空就出去走走,兴许能碰见一个跑上跑下的憨货。
多半时间是她讲,他听着,聊到最后,裴寻今有些困了,索性趴在栏边打起瞌睡。
待她再醒时,太阳已微微偏斜了。
已过日中。
她倏地跳起,身边,荀随正在用绒布拭剑。
许是听得声音,他抬头问:“师妹,醒了么?”
“醒了醒了!”裴寻今急匆匆往外瞥去,“师兄,我该回去了,今日还要忙着收拾东西。”
说罢,便忙不迭走了,连多余的话都没留下。
“师——”荀随未来得及唤出“师妹”,便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远,渐渐消失。
他正朝着前方,将声音咽了回去,又陷入一片沉默。不过,攥着绒布的手却加了两分劲。
不多时,一个小童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小竹筐。
“仙长,”他脆脆叫道,“仙长,桃花已打好了,是现下便拿去厨房么?”
荀随将绒布放在一边,饶是坐着,背也打得挺直,身形如松。
半晌,他才缓缓道:“不必了。”
那小童面露疑色:“仙长?不做桃花糕了?”
方才他还叫他们打点桃花来做桃花糕,怎的这么快就又变主意了?
荀随神情不改。
“做了也无用,便不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种下一个小剧场:
小童:仙长,怎么做了也没用?
荀随:做了没人吃。
雪牙:???我不能吃?(T皿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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