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乌云压得极低,空气中也弥漫着水汽。独孤遥照例是和沉戈用过晚膳,与他坐在窗边玩双陆。
独孤遥不会双陆,这是舜国人的玩意儿,但她上手却很快,只用了两局就摸透路数。起先沉戈还会让着她,见小姑娘愈发熟稔,也直起腰认真起来,唇畔噙着笑意,陪她厮杀。
玩了一会儿,远处忽然传来沉沉的闷雷声。
独孤遥最怕打雷,听到声音,她手一抖,骰子落在了棋盘上。沉戈抬起头,见她脸色苍白,意识到不对,忙倾身握住了她冰凉发抖的手。
沉戈的掌心干燥微凉,让她稍稍回过神。看出他眼中的担心,独孤遥勉强笑了笑:“没事,刚刚冷不防,吓了一跳。”
她伸手去捡骰子,却因为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捡不起来。沉戈显然也没有相信她的托词,他默默走到她面前,解下身上的薄氅,披到独孤遥的肩头。
熟悉的药香将她笼罩,尚带少年人的体温,独孤遥稍稍放松几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打雷,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身要去为他拿手炉:“我没事的,你不要着凉……”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闷雷滚过来,独孤遥身子一颤,不敢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雷声伴随着不好的事情。
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场雷雨,她蜷缩在床上,小腹痛得厉害,似乎有什么随着那冲刷而过的雨水流逝了。
是什么?她不记得了,可是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如此强烈,几乎要把她的心脏寸寸割开。
颤抖的手覆上隆起的腹部,一片死水,再没有半分生命的痕迹。
她失去他了。
那一道道雷悉数劈下,声音尖锐震动,似乎在嘲笑她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独孤遥被巨大的悲怆笼罩,再分不清今夕何夕。她下意识蹲下身,将自己蜷成一团,身子抖个不停。
眼泪不断落到地毯上。
她似乎沉入冰冷的玄海,求岸不得。凉到刺骨的水不断灌入她的鼻腔,将肺叶慢慢割开。
一片冰冷的黑暗中,突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歌声。
“君从怀海去东南,谓可以酹西江川。
山河覆血风波黯,我欲问君何时还。
宝船斩浪降孽龙,江南杀花焚海红。
梦魂飞渡山万重,我愿拭剑与君同!”
独孤遥猛地睁开眼。
沉戈正抱着她,轻轻哼着这首歌。
他温柔地拍着她,仿佛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每一个雨夜,都是如此哄她入睡。
察觉到怀中的女孩渐渐平静,沉戈低下头,笑着冲她比鬼脸:“这么大了还害怕打雷,真丢人。”
他这么比划着,却又将她抱紧了一点。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她可以听见少年沉稳有力的心跳。
满室静默。
后来,独孤遥时常想起这一夜。很多事情,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种下因果,后面再如何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旋即传来马靴踏水的声音,一把熟悉的嗓子沉声道:“她怎么在这里!”
太子回来了。
前几日他来信说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不日就要回宫。独孤遥自然很欣喜,早早就开始安排厨房做准备,但她没想到,他竟然在雨夜赶了回来。
殿门被踹开,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进来。
他的容色苍白如雪,金冠戴得端方凌厉,雨水顺着衮袍宽大的衣角淋淋漓漓流淌下来,仿佛血迹。
独孤遥起身欲去迎,却被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杀机吓得怔了一下。
太子轻笑一声,伸手把独孤遥拉到身后。
旋即,他视线阴鸷地压低,死死盯着沉戈。
“如果孤没记错,你早就该死了。”他薄唇微动,冷冷开口,“靖王府诸帐官沉戈。”
独孤遥一怔,太子认识沉戈?
沉戈毫无惧意地回望,那双剔透的眸中只有恨意,他反手抽出挂在墙壁上做装饰的佩剑,剑尖对着太子。
独孤遥见两人剑拔弩张,忙去拉太子的手腕,“殿下,是误会!沉戈他认识我!”
太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淡苍色的眸子中一瞬间涌过许多独孤遥看不懂的情绪,有讥诮,有自嘲,还有……悔意?
“背过身去,遥遥。”他说,声音出奇得低沉温柔,“孤不想让你见血。”
独孤遥慌了,她不明白,拉住太子的袖角:“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曾经是舜国的将领吗?可是他已经再也没办法带兵打仗了,放他一条生路,不好吗?”
太子没有动,而是伸出一只手拉住独孤遥。他的手很凉,慢慢在她手背上摩挲,仿佛豹子在占有标记领地。
“他是孤的奴隶,孤不喜欢,杀掉再正常不过。”
“可是他认识我。”独孤遥焦急道,“他认识失忆之前的我!”
太子歪头看着她。
她以为太子被自己说动了,忙补充道:“真的,我不骗殿下,这几日我渐渐开始能记起些许旧事了。”
虽然只是些简短而细碎的片段,也比之前一片空白强。
太子听着,微微笑起来:“这样啊。”
话音方落,他突然松开手,持剑向沉戈刺去。沉戈提剑格挡,但到底是重伤未愈,很快不敌,眼见那错金长剑的锋刃就落到他的肩头。
独孤遥慌了,抱住他的手臂,迭声哀求道:“殿下,我知错了,求你,求你不要杀他……”
太子闻言,慢慢转过头,笑着望向独孤遥,语气温柔:“遥遥为了他,甚至向孤求情。”
“你从来没求过孤。”他说得很慢很慢,“那孤更要杀他了。”
说着,手上愈发使力,剑锋深深没入沉戈的肩头,后者闷哼一声,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独孤遥没办法了,只好伸手去抓太子的剑锋:“求求殿下……”
太子的剑削铁如泥,若是真的碰上,恐怕连指骨都会切断。太子脸色一冷,猛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独孤遥毫无惧意地回望他阴鸷的苍眸:“沉戈是我的朋友,殿下要杀他,总要有个理由。”
太子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分毫畏惧,或是悔意。可是都没有,她只是这样看着他。
太子别过头,死死盯着沉戈,终是抬起长剑。鲜血淋淋漓漓落到地上,沉戈身子一颤,忙扶住小几稳住身形。
太子眯眼看着他,薄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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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被软禁在乾元殿。
第二天太子来时,她正坐在窗边,自己执双陆棋独弈解闷。
珠帘哗啦啦乱响,太子怒不可遏地走进来,一把抓住独孤遥的手腕:“人逃走了,你满意了?”
独孤遥笑了起来,静静看着他因薄怒而泛红的眼角:“殿下一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
她的语气很平静:“是因为他是舜国人?还是因为他认识我?”
“他是孤的奴隶,予取予夺,皆在孤。”
“包括你。”太子俯下身,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句,低沉而危险:
“你是孤的。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包括你的生与死,都是孤的。”
“是吗?”
独孤遥看了他良久,突然笑起来,“殿下知道吗?月初的时候,皇后召我去翊坤宫,若不是襄王王上在,我恐怕就死在那里了。”
她问他:“你们这些皇族,是不是都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太子罕见地怔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失神,独孤遥一把甩开他的手。
从那天之后,太子很久都再没有去过乾元殿。独孤遥权当无事发生,每日看话本子、下双陆棋,与之前无异。
直到有一天,独孤遥正在院儿里俯身修剪海棠,贴身女官突然慌张拎着裙摆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不好了!”
她素来持重,鲜少如此失态。独孤遥笑着抬起头,示意婢女为她奉上手帕:“怎的,难道要送我去和亲不成?”
“还不如这样……”女官急道:
“听前朝的消息,皇上要将您赐给襄亲王做侧妃!”
作者有话要说:摄政王掏出另一顶绿帽子,默默分给太子.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