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血溅了她一手。独孤遥思绪纷乱,突然想到,封疆这样冷血无情的人,血竟然也是热的。
封疆身子颤了一下,独孤遥以为他要拔刀,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微微把她抱紧了一点。
随着他的动作,匕首埋进去得更深了几分,他却仿佛毫无感觉。
他沉默感受着怀中女孩的颤抖,呼吸仍是平静的。眼泪夺眶而出,独孤遥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出不出来。
这时,不远处的战马嗅到血腥气,已经开始不安地嘶鸣。独孤遥如梦初醒,猛地推开封疆,身子颤个不停,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
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她似乎在哭,可是有没有眼泪。无数流萤环绕在她周围,一片纷乱的光尘,她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半生动乱,两国纷争,舜国积弱数代,在封疆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面对必然倾覆的结局,独孤遥突然觉得很累,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隐约有马蹄声追了上来,她不知道是谁,只得本能加快脚步。流萤纷纷扰扰,遮蔽视线,独孤遥突然脚下一空,接着失去了意识。
一片混沌中,似乎有人在说话:
“少爷,你看,那里好像有个人?”
“是啊,少爷,似乎胸口还有起伏呢!”
“过去看看。”
“呀!还真的活着呢!”
“我怎么看着,她的面容有点熟悉?”
“像是……小小姐!”
“慎言。”一把温文尔雅的嗓子打断了切切察察的议论,“回去禀报君上,再请府医过去候着。”
独孤遥勉强睁开眼,朦胧间似乎有人将她抱上了马车,温热的手撩开她耳后碎发,不轻不重摩挲着她的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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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凌氏失踪十二年的独女失而复得,镇国公大喜过望,已经连着告假数日,留在家中陪她。
据说,当年凌家小姐年仅五岁,与兄长出去玩,不慎落入河中,从此失去踪迹。大家都以为凌家小姐早已身故,不想那日小公爷去千林山行猎,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与妹妹长相酷似的少女。
少女头部受伤,失去记忆,可是耳后的红痣却能证明,她正是凌家小姐。
今日镇国公难得上朝,朝会才散,一群同僚就围了上来,纷纷拱手道贺。
镇国公一双眼笑得弯弯,抬手回礼,“不日小女……”
他话未说完,长随突然躬着身子跑了过来,低声在他耳畔道:“君上,小小姐又跑了。”
“嗯。”镇国公容色未变,神情依旧是从容的,笑着冲同僚颔首,“府里的内务,老朽先告退了。”
上了马车,他一扫方才的安和,登时沉下脸,重重拍在扶手上:“让你们看好她,怎么又不见了?”
镇国公一拍,那长随跟着抖了抖身子,嗫嚅道:“是,是小小姐趁下人们不注意,翻……翻.墙出去了。”
“这个丫头!”他蹙着眉,阴沉之色更甚,“马上就要宫宴了,凌家就这一个女儿,若是不能送进东宫……”
长随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是跟在公爷身边的老人,当年小小姐的落水溺毙,尸体是他亲手抱上来的。根本没有失踪一说,只是怕大少爷伤心过度,才一直说小小姐只是失踪了。
如今朝中局势风云变化,襄王封疆权势逼人,镇国公府在乱流之中不得善身,为求自保只能试图与太子联姻。
而凌家嫡系小辈中,除了十二年前溺死的小小姐,再无别的女孩。
正巧这时候,大少爷带回了那个失忆的少女,以为她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妹妹。
于是,镇国公顺水推舟,将她认作自己的女儿,以期能够献给太子。
“……罢了。”镇国公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派府兵分三路去找,就算是将大都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回来。”
与此同时,一阵迅疾的风伴着马嘶刮过,镇国公一惊,下意识向窗外看去,却只看见飞扬的尘土,以及隐约可见的明黄色纹章。
是太子的车驾,镇国公怔了怔,他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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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坐在镇山楼的二层,面前摆着几个小得要命的碟子,还有冒着热气的龙井。她坐的位子临山,往窗外望去,楼阁如星,能将整个大都的景色收进眼底。
正出神,突然有人骂骂咧咧走了进来:“小蹄子,可算让老子抓到你了,这次还敢跑?”
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戴满各式宝石戒指的粗短手指死死抓着一个女孩的头发。那女孩也就十六七的样子,一身薄纱舞衣恐怕连二两都没有,如今被男人在地上拖行,春光若隐若现。
她不像是钦察人那般高鼻深目,反而有几分秀气。
镇山楼的管事忙迎了上来,“哎呦,三爷,这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小玩意儿跑出来了,见笑见笑。”
那男人阴恻恻地呲牙,一把拽过女孩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怎么,老子待你不好?舍不得你的老家舜国?我告诉你,舜国马上就要完蛋了,你们这些舜国人,早晚都是钦察的奴隶!”
女孩被他拽得已经微微渗血,薄纱下雪白的肌肤上,旧伤若隐若现。独孤遥看着,微微蹙眉,还未说话,一直沉默着的女孩突然笑了起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过阴山!”
她啐了一口血,正正落在男人的眉心。男人的眸子登时变得猩红,一把将女孩摔在地上,那双手就死死嵌住她白细的颈子。
女孩的脸变得通红,起初还挣扎两下,渐渐地,她的手无力垂到一旁,眼神也开始涣散。
“住手!”
一把甜而微沙的嗓子,男人不耐烦地抬起眼,就看见独孤遥正望着他:“你手里的人,多少钱能赎她自由身?”
“哟,”男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从赤金串珠步摇,到织金云纹襦裙,咧嘴笑了:
“这是谁家的小千金跑出来了?你父君呢?大人的事,小姐少管。”
“我问你,多少钱能赎身。”独孤遥丝毫不松口,“她的命,我买了。”
凌府防着她偷跑,没有给过她现钱。独孤遥身上所有的银票,都是她当时在千林山被发现时,随身带着的。
这些钱,赎一个舞姬,还是够的。
顶多是,以后吃得再朴素点,住得再简陋些。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女孩死在自己眼前,独孤遥突然难受得喘不上气。
她那么爱她的故国,不能就这样死在这。
“买她的命?”男人桀桀笑了起来,“五千白银,你出得起吗?”
他拿准了眼前的小姑娘是偷偷跑出来的,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钱。果然,独孤遥耳朵一红,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舞姬,顶多一千白银!”
“不错。”那男子的皮靴踩在舞姬脆弱的脖颈上,“我家的舞姬,奇货可居,非五千不卖。”
这是坐地起价,独孤遥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漂亮的容色登时冷了下来。男人反而哈哈大笑,脚上用力:“出不起,我就杀了!一个舜国人,还没我的狗值钱!”
颈骨濒临碎裂的声音传来,独孤遥脱口而出:“三千!”
她身上只有三千白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孩死在这。
男人眼中露出满意之色。正欲点头,突然,角落里传来一把慵懒清亮的嗓子:
“我出五百。”
“你他妈……”男人抬高声调,却在对上那人视线的同时,骤然噤了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独孤遥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支着下巴,手腕上挂着一串黑檀佛珠,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半眯着,透出几分凉薄的笑意。
他生得极美,丹凤眼,高鼻梁,右眼底下一颗痣。妖而不媚的风流态度浑然天成,虽是男子,却不突兀,只是让人下意识生畏,怕被他吸去魂魄。
“三,三爷若是喜欢……这舞姬小的就送给三爷了!”男人说着,竟然还跪下了,忙不迭地叩头,“能得三爷青眼,是小的三生有幸!”
那个被称为“三爷”的年轻人笑了笑,“啧”了一声:“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体察民情而已。”
方才还跋扈的男人,伏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独孤遥好奇地望向“三爷”,没想到他也在看着她,颇为有趣地用指尖轻点着下巴。
“来人。”三爷懒洋洋道,立刻有几个短打扮的亲卫上前,他仍是看着独孤遥,笑眯眯开口,“五百银票,给骠骑将军。”
银票轻飘飘落到男人面前,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三爷……”
三爷不耐烦道:“再多说一句,把你舌头割了。”
男人立刻噤声了,他没敢捡银票,“咣咣”又磕了两个响头,就狼狈爬起来,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三爷勾勾手指,亲卫会意,扶起地上那个只剩半口气的舜国舞姬,拖到独孤遥面前。
他干脆道:“送你了。”
独孤遥怔住了,“为什么要帮我?”
三爷没有回答,反而笑了起来。他松下身子靠到椅背上,“过来。”
独孤遥警惕地看着他。
“我说,过来。”
独孤遥还是未动。
在场所有知情的人都下意识屏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忤逆这个阴晴不定、却又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上一个敢抗命的,坟头草都开花了。
哪知,三爷不怒反笑,“啧”了一声:“跟她一样倔。”
他直起身,慢慢走到独孤遥面前:“你是谁家的女儿?”
独孤遥不说话。
他勾了勾唇,看得她十足玩味:“我若想知道,自然有上百种手段知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省事,我也省心。”
“……那你去查吧。”独孤遥咬死不松口,“反正你也能查到。”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逃家出来的,眼前的年轻人非富即贵,能把骠骑将军吓得屁滚尿流,肯定跟她的便宜老爹镇国公也关系匪浅。要是他告诉了镇国公她的行踪,那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哪知,三爷哈哈大笑起来。
他扬了扬手,立刻有人上前半搀扶半禁锢地架住独孤遥。
“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