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身体发沉,仿佛四肢百骸都被人拆开碾碎。
这就是跳崖而死的感觉吗,独孤遥迷迷糊糊地想。
犹记得,自悬崖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像是从城楼结结实实拍到雪地上,五脏六腑震得碎裂,只痛了一下,就陷入漫长的黑暗。
混乱之中,似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独孤遥猛地睁开眼。
“殿下?”
正在为她擦手的宝音吓了一跳,“您醒了?”
宝音?
独孤遥怔住了,难道宝音也死了?
“殿下?”见独孤遥看着自己出神,宝音有点慌张地摸了摸脸,“奴婢脸上沾灰了吗?”
“你……”独孤遥慢慢开口,“你怎么在这?这是哪?”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咱们这是在去和亲的路上。”
宝音担忧起来,忍不住俯下身用手背去试独孤遥的额头,“也没发烧呀?”
独孤遥蹙起眉,“什么和亲?”
难道她没有死,封疆要把她送给别人了?
“去钦察和亲呀。”宝音慌了,“殿下,您怎么了?御医,御医,停车!”
头又剧烈痛了起来,独孤遥一把拉住正要慌乱下车找人的宝音,咬牙问道:“宝音,如今是何时?”
听自己殿下这么问,宝音更加慌乱,怎么一觉醒来,就病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德祐十九年呀,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殿下?”
独孤遥猛地坐了起来。
她一把推开马车的窗板,呼啸的北风立刻灌了进来,刮在脸上很疼。
不是梦。
“殿下,殿下,别吹了!”宝音忙扑过去把窗子关上,“您再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独孤遥的手无声落到膝上。她慢慢抬起眼,轻声道:“宝音,有镜子吗?”
宝音怯怯点头,把独孤遥惯用的小铜镜递了过来。
镜中的女孩熟悉又陌生。
容貌可称颠倒众生,五官昳丽秾艳,漂亮的凤眼几乎能勾人魂魄,又含几分轻嗔薄怒的娇俏。
是十六岁时的独孤遥。
那些骇人的狰狞疤痕都不见了。她指尖微微颤抖着覆上自己的脸颊。
光洁如新。
独孤遥终于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她重生回十六岁那年,嫁给封疆的路上。
外头忽然传来“隆隆”的响动,连带着马车都震颤起来。独孤遥手一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脱口而出:“他怎么来了?!”
宝音怔了怔,“公主,谁?”
独孤遥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推开了窗板。
远远就看见天边扬起千丈雪尘,一片昏暗的白中,玄甲黑马若隐若现,仿佛压城的黑云,直至向这边逼来。
外面有亲卫喊了起来:“是哈日铁骑!”
早就听闻襄亲王封疆麾下有一支杀名远扬的劲旅,唤作哈日铁骑,挂玄甲,以黑铁獠牙面具覆面,坐骑亦是黑色烈马,作战迅捷如狼,残暴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足眼前惊骇十分之一。那些骑兵皆是玄甲黑马,放眼直至天尽头皆是令人绝望的黑色,所过之处如同业火焚烧后的焦土。
独孤遥冷冷望着那支铁骑,眼中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恨与怨。
封疆来了?
上一世,他对她不闻不问,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不一会儿,哈日铁骑赶至近前,将中原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人身形高挑伟岸,黑衣玄甲,带着狰狞的修罗面具,只露出一双深苍色的鹰眸。他单手拎弓,站在迷离的风雪中,如同修罗降世。
“孤来接王妃回家。”
他说。
是襄亲王封疆!宝音惊呼出声,旋即捂住嘴,惊讶地望向独孤遥。
独孤遥半靠在窗边,淡淡笑着,“王上折煞臣妾,臣妾的家在舜国帝都,已经很远了。”
她的神情从容,但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那白玉似的指尖却狠狠捏着窗板,恨不能将雕花窗棂掰碎。
宝音怔了一下,总觉得公主今天有些不对劲。前几天,公主还满怀期待地问她,钦察国的襄亲王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来接自己。
那时公主眼中的希冀不作假。
可如今,亲王真的带人来了,她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在车上望着他,甚至还开口顶撞。
封疆却未动怒。
“王妃是舍不得故国吗?”他问道。
独孤遥没有说话,而是把视线慢慢移向他身后的涣涣铁骑:“若臣妾说是,王上是不是就会带着哈日铁骑,荡平臣妾的故国?”
宝音一惊,忙去拉独孤遥的袖角。
“孤今日带人,只是想来接王妃回大都。”
封疆一贯冷漠的声音竟然不易察觉地放轻了几分,“仅此而已。”
独孤遥不再说话。
仅此而已?她不信。
过去的种种痛苦,已经是足够的教训。
她沉默良久,才开口:“好,我跟你走。”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继续道,“舜国的人,都要放回去。”
“殿下!”宝音慌了,声音颤抖着,“您这是……”
“宝音。”独孤遥垂下眼,对宝音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雾气中的花儿,极美却转瞬即逝,“回到帝都之后,你就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宝音哭了出来。
“我答应你。”
封疆道,他冷冷抬起手,铁骑立刻向四周散去。
独孤遥扶着宝音的手,慢慢起身。她拎起裙摆,从容走下马车,走到封疆面前。
她抬头望着他,“这个结果,王上可还满意?”
他总是在逼她,她也不得不被迫承受,但是这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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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独孤遥独自宿在马车里,听着外面渐小的风雪。
他们离开舜国并没有太久,如今应该是在玉门关附近。独孤遥盘算着回去的路线,悄悄内兜里还有银票,这些钱回京足够了。
她并没有想好回去之后能去哪儿,上一世四载磋磨,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勇气和能力。
复又想,既然钦察注定会攻打舜国,那她不如留在前线,在哥哥的军营里度过后半生。
哪怕舜国注定要输,她可以与哥哥一起战死,这样也很好。
正胡思乱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独孤遥警觉起来,连忙闭上眼假寐。
朔风携着霸道的龙涎香气卷了进来,独孤遥心念一动,是封疆。
他要做什么?
是要像上一世那样,玩弄她吗?
他的气息越发近了,独孤遥忍不住紧张起来,鸦翼似的睫毛微微颤着。封疆轻轻走到她床前,他垂下眼,轻轻将她面颊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微凉,尚带挽弓持缰留下的薄茧。
独孤遥慢慢睁开眼。
“王上。”她像是被吵醒了那样,软声撒着娇,“几时了?”
封疆的手微微顿住,“子时。”
“这样呀。”独孤遥揉揉眼,“王上怎么在这里?”
封疆沉默了一下,“不放心你。”
独孤遥笑起来,“有什么不放心的,王上的铁骑杀名赫赫,难道还有有人行刺不成?”
她说着,慢慢坐起了身。封疆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是想扶住她。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小姑娘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怔住了,下意识要把她抱回床榻上,独孤遥却抱紧了他,故作不悦地撅起嘴,“王上嫌弃我。”
“……没有。”封疆低声解释,“我挂了甲,会硌到你。”
独孤遥把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头,无声眯起眼。
封疆果然很吃这一套,他这种久居高位的人,就喜欢娇俏可人的小玩意儿。
“我听说,千林山上,晚上有萤火虫。”她在他耳畔小声说,“王上,您忙吗?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封疆垂下眸,望着她:“不困了?”
“白天路上再补觉也不迟。”她娇声道,“王上,我听说,对着萤火虫许愿,都可以实现。带我去看看嘛,好不好?”
封疆抱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半无奈半纵容地点点头。
“起来,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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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衣服后,封疆已经卸了甲,等在马车外了。看着独孤遥一身短打扮,他挑了挑眉,“风氅呢?”
独孤遥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在舜国的马车上。”
封疆似乎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他抬了抬手,吩咐亲卫:“把孤的风氅取来。”
“是。”
“……不用了!”
独孤遥想起他那极具侵略性的龙涎香气,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这是大不敬,她结结巴巴胡乱搪塞,“我,我今天没洗澡,会弄脏了。”
这时亲卫捧上风氅,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
这是不容抗拒的意思,独孤遥磨磨蹭蹭走过去,任由他把风氅披在了自己身上。旋即,他把独孤遥抱上马,道:“抓稳了。”
独孤遥点点头,正欲伸手去持缰,封疆却一把抓过马缰,翻身也骑上这匹马。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六岁的自己还不会骑马,是在嫁去钦察后,封疆抱着她亲自教的。
没办法,独孤遥只好乖乖窝在封疆怀里。上一世,她对这个怀抱再熟悉不过,如今却坐立不安,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只觉得恨意也随之滋长。
一路出城,封疆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独孤遥乐得省心。封疆平时纵马凌厉,如今因为怀里抱着小姑娘,有意放慢了速度,夜里风雪小了下来,并不十分刮脸,还能嗅到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独孤遥突然恍惚了一下。
上一世,她才怀上阿衍的时候,也曾设想过如今的场景。
她盼望着,等阿衍大些了,一定要让他父王教他骑马,她与封疆带他来这里,看十里流萤如星河倒淌,她会指着远方的燕山,告诉阿衍,这是娘亲曾经的家。
以后,阿衍和父王就是娘亲的家。
封疆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没兴趣知道。
她轻笑出声。封疆闻声低下头,看着她,“怎么了?”
“想起之前见过的一个痴儿,觉得她傻得可笑。”
封疆微微抿唇,声音仍是淡淡的:“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已经能看到不远处隐约的萤火,他勒缰立马,把独孤遥抱了下来。他摸了摸她的手,“冷吗?”
独孤遥笑了,她摇摇头,“不冷。”
她松开他的手,往山顶跑去。
封疆走到她身边,小姑娘抬眼看着他,一双玲珑眸子倒映着漫天流萤,漂亮极了:“王上,我们许个愿吧。”
封疆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独孤遥以为他回绝自己。毕竟封疆半生杀伐,业障累累,从不信这些。上一世她去庙里拜佛,他从来都只是站在外殿不进去。
但是如今,他却点了点头。
“好。”
独孤遥怔了一下,旋即阖上眼。
其实她不知自己应该许什么愿望。
她只是……想阿衍了。
上苍垂怜,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可是阿衍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默默流下眼泪,阿衍选择了她和封疆做父母,一定对他们很失望吧?这一世,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她只求,这一世,阿衍可以找到比她好的娘亲,平安喜乐度过这一生。
独孤遥慢慢睁开眼。
封疆一直在看着她。
“怎么哭了?”
他问,抬手要为她擦眼泪。
独孤遥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她抬起手:“抱抱。”
封疆怔了一下,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把她揽进怀里。
“王上……”她踮起脚,在他耳畔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一把匕首无声划出衣袖,她闭上眼,狠狠扎入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