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疼了多久,独孤遥似乎在一片血海中沉浮。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许多儿时旧事,那时母妃还在,她和哥哥独孤辽整天在皇宫乱跑。
哥哥那么宠她。有一次,独孤遥不慎打破父皇最喜欢的瓷瓶,是哥哥揽下一切责备,在宗庙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后来他离宫去了边境,临走时独孤遥抱着他掉眼泪,他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掰开她的手,说哥哥很快就回来,哥哥只有爬得高,才能保护我们遥遥。
出嫁那天,独孤辽塞给她一张加盖太子玺印的空白谕旨,他低声说对不起遥遥,哥没有保护好你,等哥足够强大,就来接你回家。
独孤遥等啊等,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她的哥哥死在寒冷的北境,再也不能带她回家。
她眼睁睁看着哥哥消失在风雪里,伸手去抓,却只有满手雪尘。
独孤遥猛地惊醒过来。
她似乎被带到了王帐里,角落里燃着凛冽回甘的安息香,一件明黄色的蟒袍搭在屏风前。
“醒了?”
一把懒洋洋的嗓子响起,独孤遥受惊般抬起头,下意识回护在小腹。
太子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头,长腿交叠着搭在桌上,移开手里的兵书,望着独孤遥:“你睡了整整三天。”
独孤遥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得几乎要烧起来,半个音节都发不出。太子看出来了,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把兵书随手一摔,慢慢踱步走到独孤遥面前,递给她一盏茶。
他的目光往下移,“你的孩子,很顽强。”
独孤遥这才想起来,她失去意识前,似乎被人灌了一碗堕胎药……还有哥哥……
——哥哥战死了。
心脏剧烈抽痛起来。
“这几日,孤就在想,应该怎么安置你。”太子端起臂,漫声道,“脸蛋儿毁了,连军妓都做不成。”
“你做梦。”独孤遥嘶声道,“等舜国的军队攻进来,定会将你们挫骨扬灰。”
封疆,太子,皇帝,皇后,乌兰公主……
太子像是听到什么很不可思议的笑话,微微俯身:“舜国还能反攻?”
独孤遥下意识要躲,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他歪着头,像是蛇在独孤遥的耳畔吐信子一般,低声道:
“我们在焚水河的上游,舜国在焚水河的下游驻兵。皇叔在河里里洒了死鼠,你说——舜国会不会闹瘟疫呢?”
独孤遥猛地抬起头。
“听说你们舜国的军医很厉害,孤就想啊,钦察大巫祝下了蛊的鼠疫,军医还能招架吗?这样下来,应该得死不少人吧?”
“你们……都是魔鬼。”独孤遥哑声道,她双眸猩红,死死盯着太子,恨不能将他杀了,“你们迟早会遭报应。”
太子仰头笑了起来:“报应又如何?成王败寇而已。”
他猛地甩开独孤遥:“好好活着,孤要你亲眼看着舜国国破。”
独孤遥厉声道:“你做梦!”
他不屑地笑着,随手放下床幔,转身走了。
独孤遥绝望地闭上眼。
这时,她的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轻轻动了动。
独孤遥怔了一下,感觉着小腹传来游丝般的触动,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她还不能死。
她的孩子还没有降生,还没有唤她一声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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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就这样留在了前线。
几天后,她见到了宝音,听说是太子派人将她接来的。宝音哭得很难过,说乌雅公主已经搬进王府,他们都默认独孤遥已经身死,把她的东西全都扔了。
宝音去拦,没有拦住,还被乌雅公主掌了嘴。
独孤遥笑笑,哑声道:“委屈你了。”
封疆连她的孩子都不想留,更不会在乎她的死活,王府容不下她,再正常不过。
可是,她又妄想着,如果,她是说如果,她和孩子真的活了下来,还能去哪呢?
独孤遥垂下眼。
当她迈出宫门、她代替姐姐嫁过来时,就注定不得善终了。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对宝音道:“如果……如果这个孩子活了下来,麻烦你照顾好他,求你。”
宝音笑了起来,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梨涡,“娘娘这是说什么话,这是娘娘的孩子,宝音必当以死相护。”
独孤遥垂下眼,慢慢摩挲着小腹。不知道为什么,胎儿这两天出奇安静,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但军医来诊,却说无恙。
三天后的晚上,独孤遥正坐在罗汉榻上给孩子绣肚兜,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独孤遥没说话,悄悄摸到藏在枕下的匕首。
宝音警觉地起身,随手抄起王帐里做装饰的小观音金像,迎了出去:
“来者……”她顿了一下,“王,王上?”
“王妃睡下了吗?”外面传来一把沙哑低沉的嗓子,“她还好吗?”
宝音愕然,手里的小金像应声而落。
那声闷响仿佛砸在了独孤遥的心上,她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只觉得心脏突然痛起来。
他竟然还唤她王妃……是要羞辱她吗?
毡帘微微晃动,一袭军装的封疆走了进来。他脸色很差,英俊的面容苍白,站在门口,望着独孤遥。
在她被嬷嬷毁了一张脸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独孤遥知道,自己的脸上如今伤痕累累,十分狰狞狼狈。她却毫无惧意地回望,笑了起来:“怎么,臣妾的脸变成这样,吓到王上了?”
“……对不起。”
封疆看了她许久,最后这样说。
独孤遥只觉得可笑,对不起?若是对不起有用,她兄长能活过来吗?那些死于瘟疫的舜国士兵,能回家吗?
她多想杀了他。
封疆叹了一口气,他摘掉风氅,慢慢走到独孤遥的身边坐下。
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尖锐寒凉的尘沙与血腥气。独孤遥下意识别过头,她忍不住去想,这是否都有她兄长的血,有舜国儿郎的血。
封疆看着她消瘦的面容,目光下移,落到了独孤遥手中尚未绣好的肚兜上。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独孤遥的手。他的手之前总是温暖而干燥的,如今却是冷得刺骨,独孤遥下意识一颤,微微回撤,却强忍着没有抽出来。
“我知道你恨我。”
他说,声音很低,把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她手里,“我会……还你和孩子自由。”
独孤遥垂下眼。
是一枚小孩子玩的羊拐骨,已经削好,边缘光滑。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还在边角用刀斫出一朵很小的狼毒花,染上朱砂,漂亮极了。
她盯着羊拐骨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把它还给封疆。
她知道,这是个陷阱。
他给她灌了堕胎药,决意不要这个孩子,又怎么会给孩子做玩具。
若是接下,还不知道他们会拿这个做什么文章,再去折磨她和孩子。
封疆没有勉强她,默默收回了羊拐骨。他也未再说什么,于是两个人长久沉默地坐着。
曾经独孤遥那么想见他一面,把所有事情问清楚,为舜国求个转圜的余地,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和尊严,千里奔驰,长跪不起。
可如今他来了,她却突然很累很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容貌,她的人生,她的国家,都已经被他亲手毁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婚事,孩子,国家,所有能谈论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他伤害她的利刃,将她扎得遍体鳞伤。
一想到这些,她就憋闷得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儿,副官过来通禀,说太子要找王上议政。
封疆“嗯”了一声,松开独孤遥的手,又细心为她掖好锦衾。
独孤遥的眼神微闪,她抓住他的衣角,轻声问:“王上,你还会来吗?”
封疆闻言微怔,但很快就恢复了平素的不动声色。深苍如冰原的眸子看她许久,他才沉沉开口,简短道:“会。”
“好,”独孤遥抿唇笑了,“臣妾等着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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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她狼狈的样子引起了封疆的同情,还是他最近身边缺个玩物,总之,从那夜后,封疆确实又来看望过几次。
随着日子越来越大,小腹间的疼痛愈显,独孤遥无心再与封疆周旋,两人更多是相顾无言,满室沉默。
几天后,封疆刚走,太子就来了。
他未着战袍,而是一身月白常服,皓白的手腕上照样是挂着那串佛珠。
太子身后,跟着几个内侍,他们还带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眨着琉璃般剔透的湛蓝眸子,在宦官的怀里好奇张望。
“听闻婶婶这几日寂寞,总是请皇叔来陪。皇叔军务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他散漫地把玩着佛珠,扬了扬下巴,“孤让人从宫里送来一只狸奴,为婶婶解闷。”
独孤遥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
太子吃了闭门羹,却未动怒。他俯身伸出手,捏起独孤遥清瘦的下巴,好看的凤眼眯起,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啧,又瘦了。何苦呢?”
嗤笑一声,他甩开手。立刻有长随奉上丝帕,太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一边道,“我要是你,就趁着还在王帐,再多过几天好日子。”
“怎么。”独孤遥冷笑着反唇相讥,“殿下终于决定好,要将我送往哪处大营当军妓了?”
这是大不敬,太子竟然“哈哈”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性子比狸奴还烈。”
他看着独孤遥,“你知道吗?因为瘟疫,舜国已经溃不成军,皇叔要将你斩杀在两军阵前,血祭长生天,以鼓舞士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更新,时间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