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县令

蒋武脚程很快,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将衙差带了来。

乌压压一群人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就填满了大半个后院,簇亮火把熊熊燃烧将昏暗夜空照的彷如白昼,方才还显得有些冷清荒凉的小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朱涛看这架势还有些傻眼:“怎,怎地来这么多人?”

跟着蒋武进来的衙差足有二三十个,要知道各州各县衙门里的差人数量都是有规定的。

这地界是属于澧县管辖范围,按照大庆州、府、县三级三级地域行政等级划分,州下一般设三到五个府,每个府又辖三到五个县不等,而辖区人口超过十万就算是大县,澧县暂时够不上这标准,也就是一个中等县城的体量。

而按照朝廷规定,中等县衙可聘差人不超过六十,这其中还包括了文书之类的文职,正儿八经可以出外差的衙役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不到。

总共才五十个人,这儿就来了三分之二,这么大排场,知道的是发现了具男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惊天大案呢。

燕宁也有些咂舌,但她想的是——

大半夜的居然能出动这么多人,这些衙差们难道都是全天候在岗,完全不用下班睡觉的吗?

但很快,众人就知道之所以会有这么多衙差来的原因了。

只见一个身穿青色圆领官袍,头戴同色软头襆脚官帽的中年男人跟在蒋武身后匆匆出现,和其余衙差明显不同的装扮成功让众人心中“咦”了一声,瞬间了然。

在一众沉默目光注视中,蒋武很快就将人带到了近前:“将军,澧县县令苏县令来了。”

嘶——

果然!

难怪这么大阵仗,原来是县令亲自出动了。

苏县令看起来差不多三四十岁的样子,样貌周正,合中身材,就是惯见的文官模样,或许是来的太急,苏县令面色泛红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连气都还没喘匀,甚至连腰带都未系好,倒像是刚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匆匆赶来似的,事实上也差不多...

想到方才衙差来报时的情形,苏县令不禁恍惚仿佛犹在梦中。

他本来都已经睡下准备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结果才刚要行那事,就有衙差提着大嗓门哐哐哐敲门,说是有人拿着昭远大将军的腰牌上衙门报案来了,这他娘的不扯犊子吗?

人昭远大将军明明就在边关驻防,搁这儿一南一北少说也有千儿八百里,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澧县?

箭在弦上却不得发的感觉可不好受,苏县令憋了一肚子泻火没地儿发,开了门就要破口大骂,入眼却是一块象征身份的纯金令牌。

再一听说是因为城外破庙出了命案,恰好被路过的沈将军给撞上,惊得他当即三魂去了七魄,直接就给吓萎了。

苏县令片刻不敢耽误,点齐了人就匆匆往城外赶,一路上心情那叫一个忐忑不安,好好的怎么就又出命案了呢?

听蒋武称面前人为将军,苏县令只胡乱一瞥就赶忙躬身行礼:“下官澧县县令苏有为见过沈将军,下官来迟,还望沈将军恕罪。”

苏县令态度恭敬,并不敢随意张望。

没办法,不恭敬也不成。

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只是一个七品县令芝麻小官儿,这位沈将军却是出身世家,战功赫赫,是陛下亲封的昭远大将军,正儿八经朝廷二品大员,这中间的差距不说宛如天堑,最起码一二十年内是填不平了。

沈景淮也没想到这么晚了澧县县令还会亲自前来,他不禁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蒋武是拿着自己的腰牌去的,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儿,会惊动县令也正常。

沈景淮无意摆谱,当即就托住苏县令的胳膊,面色沉稳和煦:“苏县令不必多礼,我等也是路过在此避雨,却不想在后院井里发现了一具死尸,这才遣人去衙门报信。”

苏县令只觉臂上大力袭来,不由自主地便顺着那股力道松了行礼交叉的手,下意识抬头,就只看见一张俊朗神秀的脸。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眉骨高挺,墨瞳漆黑,周身气势深沉而内敛,如悬崖峭壁上长年累月在风吹雨打下巍然挺立的岩石,坚实峥嵘,清正冷峻,叫人心中不觉生凛。

这就是传闻中的沈国公府世子,昭远大将军?

苏县令对沈景淮的大名也算是如雷贯耳,但真人却还是头一回见,他眼中不觉露出一丝怪异。

暗道不是说昭远将军长得五大三粗体态彪悍吗?

果然传言不可信,虽说是武将,但丝毫没有武将的那种粗犷幽邃,反而透出几分清隽儒雅,不过从周身气势来看,确实不是只会握笔杆子的文臣能有的。

见沈景淮态度还算和善,苏县令吊着的心也渐渐松了下来,跟着就露了个笑脸,恭维道:“下官早就听闻沈将军勇武无双,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正所谓武能上马定乾坤...”

还定乾坤...

看着一来就恭维拍马屁的苏县令,燕宁不禁神情微妙,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相比其他,官场中人显然要更深谙此道。

这位苏县令破案能力如何她不知道,但很明显,他很是有些“为官之道”在身上的。

“这年头当官的都这么会的吗?”

细微嘟囔声随风钻入耳中,岑暨下意识偏头,就见燕宁摇头晃脑神情唏嘘,明明没什么过激言语,但岑暨却莫名从她话中品出了几分讥讽。

他眉梢微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那位澧县县令还在沈景淮面前腆脸寒暄。

看得出来苏县令的嘴皮子很是利索,一个个夸赞的词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暗道沈景淮脾气倒也好,这也能听得下去...

沈景淮自幼就是在吹捧声中长大的,早就已经练就了宠辱不惊金刚不坏之身,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见苏县令还要继续硬吹,沈景淮眉眼不动,直接出声打断:“苏县令,办案要紧,不如先看看死者?”

“啊好好好。”

拍马屁骤然被打断,苏县令有一瞬间的尴尬,但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这会儿可不是寒暄套近乎的时候,辖区内出了命案可是大事,特别是沈将军也在,就更不容马虎。

蒋武去报案的时候也只是说了个大概,苏县令只知道死者性别为男,据说是先被人杀了而后抛尸入井的,其余信息一概不知,只望不要是什么棘手的案子,不然...

苏县令心中所有忧虑在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具赤|裸男尸后戛然而止,直接瞪圆了眼,下意识惊声:“这什么情况?”

只见男尸衣裳被人扒了个干干净净,就那么赤身裸|体的躺着,全身上下毫无遮挡。

不得不说这一幕冲击力还是有些强的,若单是男尸倒还不足以叫苏县令如此惊愕,看着一脸兴致勃勃宛如吃瓜群众一般围蹲在男尸旁边的一帮青年壮汉,苏县令成功沉默了。

刚才他只顾着和沈将军寒暄了,还真没注意到这边画风是如此清奇。

这地上躺着的可是尸体啊喂!

怎么还一个个的围这么近,苏县令觉得视觉受到了冲击,他为官这么多年,从来只见有人对死人避之不及的,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巴巴往前凑的,欸...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你咋还上手呢?

只见以燕宁为首的一干人等都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围挤在一起,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就连岑暨都只是淡淡瞥了苏县令一眼,就又将注意力落到了手中的文书上,方才一打岔,他都没来得及细看。

苏县令还是头一回被人忽视的这么彻底,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他忍不住看向沈景淮,面露愁色:“沈将军,这...”

不是叫办案吗?这都围着,让他咋办嘛!

要是寻常人这么围着苏县令就直接叫衙差轰人了,毕竟官府办案闲人避散,但这些人显然都是沈将军的手下,他着实还没那个胆子直接叫走,只能求助于对方老大。

接收到苏县令求助的目光,沈景淮掐了掐眉心,无奈扬声:“差不多够了,快散开,别妨碍苏县令办案。”

“没妨碍啊,燕姑娘这不正验尸呢么。”有人飞快回了一句,全程头都不带抬的,更别提散开了。

苏县令:???

“验,验尸?”苏县令一愣。

“对啊。”

那边朱涛却已回头,见苏县令一头雾水,他一脸自豪:“都验一半了,燕姑娘验尸技术可厉害了,您要不要也来瞧瞧?”说着他还不忘叫人往旁边挪一挪,好给苏县令腾个空位。

眼看朱涛已经在朝苏县令热情招手,燕宁不禁嘴角抽搐,好家伙,这是真搁这儿当戏班子搭台看杂耍还带呼朋结伴的?

见苏县令已经看向了她,面露惊疑,燕宁只能一边暗骂一群老六,一边不慌不忙起身,朝苏县令拱手行了一礼,泰然自若落落大方:“见过苏大人。”

苏县令有些丈二脑袋摸不着头,看看沈景淮,又看看燕宁,迟疑问:“你是?”

这儿怎么还有姑娘呢?

燕宁面不改色:“在下仵作,姓燕。”

见燕宁上来就自认仵作,岑暨翻看文书的动作一顿,神色莫名,暗道她还真是半点都不避讳。

要知道因仵作职业特殊性,就算是属于替衙门办案的差役很多时候也并不招人待见。

岑暨曾亲眼所见,明明先前两人还交谈甚欢,但当知道对方是仵作之后就态度瞬变,虽未恶语相向,但却面露嫌色再不肯同桌而食。

不是所有都能面对世人异样眼光而面色不改,无形之中的排挤有时更为致命。

“哦哦仵作..”

听燕宁自我介绍,苏县令下意识就跟着点头,点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舌头险些都捋不直:“仵,仵作?”

苏县令差点以为是他听岔了,见燕宁神情坦然显然不是在故意说笑,他压下心头惊疑,忍不住凝神仔细打量。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高挑纤秾合度,眉如墨画,目光沉静,举止间尽显从容,若是忽略她那身朴素的装扮,说是世家嫡女也未尝不可,反正绝对不会把她和“仵作”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苏县令回想了一下平时见到的仵作的模样,再与面前这位一对比,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

苏县令还是有些不大能信,下意识就向围观众人投去询问目光,试图从众人那里得到肯定。

朱涛等人对苏县令的反应一脸见怪不怪,毕竟他们刚听说的时候也以为燕姑娘是在开玩笑,但事实告诉他们,仵作不仅能是年过半百干瘪小老头儿,也可以是姿容秀丽的妙龄少女。

以朱涛为首的一干下属纷纷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在苏县令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不约而同猛点头,以实际行动表明,这年头仵作不分男女,固有思维不可取。

见沈景淮对此也不做声,形容默认,苏县令迟疑过后就是恍然,毕竟朝廷可没有哪条律法明文规定说女子不能为仵作,既无禁止,那就存在即合理。

苏县令:终究是他见识少了!

苏县令抹了一把脸,再看向燕宁的眼神都不同了,不由笑道:“说起来本官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子为仵作,燕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苏县令虽然对她仵作身份略感惊疑,但思及她是与沈景淮同行,立马就毫不吝啬给予吹捧。

燕宁到底还是不像沈景淮那般“身经百战”,对苏县令的连环彩虹屁攻击还有些抵抗无能。

难怪大家都爱听奉承话,听着确实是挺舒心,就是吹得太过容易让人羞耻心泛滥。

燕宁只觉头皮发麻连脚趾头都在用劲,正考虑要不要出声打断以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鞋,就听有人嗤笑一声,凉凉开口:“奉承话待会儿再说,有这溜须拍马的功夫,案子早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燕宁:这年头说奉承话和听奉承话都是一种能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