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不仅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围绕在她身上的阴谋,她最厌恶的是自己深深地无力感。
握了握衣袖,沈舒并没有像张纶以为的那样问话后就认命离开或者是大发雷霆。
而是平静地坐在了前厅的床席①之上,又指了指下方的榻:“两位阿叔请坐,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两位阿叔。”
就算是死,她也要当个明白鬼。
张纶和袁平对视一眼,俱是苦笑一声,但又只能跪坐在床席两侧的榻上,静静地等着沈舒问话。
“阿叔可否与我讲讲安成王?”沈舒记得从昏迷中到现在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见沈舒没有追问贼人之事,张纶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拒绝沈舒。小娘子日后肯定会入宫陪伴皇后,对宗室和谱牒②之学还是懂的。
“安城王为陛下亲弟,陛下推翻前齐废帝。登基后,大封诸王,安成王就是其一,因其清心寡欲,别无他好,唯爱典籍,精意求学,颇有贤名,颇为陛下所信赖,故任命其为南徐州刺史③,镇京口。”张纶说道。
沈舒点了点头又问:“安成王与沈氏可有旧怨?与袁氏可有旧怨?”
“并无!”张纶摇了摇头,“甚至安成王极为仰慕郎君文采风雅。在建康时,曾多次上门求教。”
沈舒敛眉,既无私怨却要杀人灭口,那为的只可能是公事了。
能指使得动一个品行端正的王爵杀人,那幕后之人又会是怎样的位高权重?
张纶又道:“说起来为小娘子医治的徐医士也是安成王遣来前来。徐翔出生东海徐氏④,乃名医徐熙之后,这样的良医果真有妙手,两副药下去,就让小娘子的高热退了下来。等郎君回来,定是要亲自去安城王府致谢的。”
沈舒拨动着腰间的金印,心中疑虑更深,难道幕后之人并不想让她死?
不!不对!
那些人分明是要杀她,而安成王也分明是在替那些人善后。
可问题出在哪里呢?
其中一定有她还不知道的隐秘。
突然沈舒目光湛湛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张纶说道:“阿叔,我刚才听你说广陵太守,这广陵太守是何人?”
如果她没记错,她就是在广陵的官道上出的事。
“广陵太守是太子母舅孙渚。”张纶说道。
“孙渚?”沈舒想到之前施氏提起的孙贵嫔⑤问道,“此人为孙贵嫔兄弟?”
“正是孙贵嫔长兄。”张纶道。
沈舒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姨母与孙贵嫔可和睦?”
张纶一时语塞,他没法评价宫中贵人,只能道:“孙贵嫔为太子生母,却因出生卑贱,无法封后,是为平生所憾。”
后嫔夙有旧怨,正是袁平不愿意入广陵郡求助的原因。
但张纶转而又道:“但太子至孝纯善,朝野称赞。”
“太子至孝,为母分忧,我已领教,却不知他纯善之名是否恰如其分!”沈舒目露讥讽。
显而易见,能让太子亲自派安城王回护的绝不会只是一个母舅,而是孙贵嫔。
张纶大惊,呼道:“小娘子!小娘子慎言!”
他真的不知道沈使君是怎么教孩子的?好好一个小女娘,这教得比小郎君性子还尖锐?!
太子也是小女娘能随意点评的吗?
果然,寒门就算乍然富贵,也只是寒门,教养无法与士族相较。
他现在只希望郎君赶紧回来,把小娘子的性子扳回来,不然以后会出大事的。
沈舒目光湛湛看向张纶:“阿叔也早有猜测了,是吗?”这是只瞒着她。
“何氏不过没落士族,何以能指使得动安城王和太子母舅?”沈舒盯着张纶,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猜测。
何氏没落地只剩下一个士族名头了,下次中正定品说不定连士族的名头都没了,不然士族女何以会给寒门武将当继室?
张纶现在真是后悔死了,果真说多错多,他就不该讲什么安成王,更不该提什么广陵太守。
他不该小瞧六岁的孩童,这不就吃了大亏。
“何氏一族还请不动安成王。”张纶只能实话实说,“那个刺字也只是欲盖弥彰。”
“那为何瞒我?”沈舒问道,“只因我年幼?”
张纶坦然道:“此时自有郎君和皇后为小娘子做主,绝不会让小娘子吃了闷亏。”
郎君行事稳健,只会在大事上为小娘子谋划,但依照皇后的脾气,怕是不会善了。
宫中的孙贵嫔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沈舒捂了捂胸口,那里似乎有一丝暖意,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
她难道一辈子都要靠着别人为自己讨公道?
“小娘子觉为何觉得是孙贵嫔,而不是何氏?”张纶有些好奇,小娘子的反应有些太敏锐了。
即使是他,也是在收到郎君回信和意识到安成王和广陵太守种种不当之事后才有的反应。
“阿婶和我说起孙贵嫔为母亲请封乡君不成,而我以幼童之龄受此大封,孙氏应视为大辱吧!安城王又不是谁都能指使得动的。”沈舒道,“至于女君,我大兄尚在,还轮不到我这个嫡女挡在前面。”
何氏不敢让出身陈郡袁氏的高门所出之女唤自己母亲,只能让原主称呼自己女君。
比起后世的宅斗小说,更为真实的其实儿子是为争夺家产争斗,女儿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总归是一副嫁妆的事。
而男子不同,男子能建功立业,所以大部分继妻更怕的是庶子,而不是嫡女。
相反,原身这个嫡女嫁得越好,日后对何氏孩子的帮助反而越大。
听到这话,张纶不得不感叹自家小娘子的聪慧,如此也更值得袁氏培养。
沈舒回答完后,转而看向袁平,起身一揖:“请阿叔助我。”
“小娘子有何事?只要仆能办成的,一定给小娘子办到。”袁平答应地有些没底气,他只希望小娘子别给他出难题。
“吴媪生前所愿,便是死后也能常陪阿娘身边,我想请阿叔派人帮我将吴媪迁墓至阿娘墓园之侧下葬,这也是了却她生前之愿了。”沈舒拜托道。
这确实是小事一桩,都用不到袁充开口,袁平自己就能应下。
“还有沈氏部曲和无辜惨死的婢子,也请阿叔替我多抚恤他们家人,我可以将食邑俸禄给他们。”沈舒说道。
她也不知道原身有多少钱,但她只希望尽自己所能。
“安抚战死的部曲家眷,钱财和布帛是有规矩的。沈氏给了他们庇护,让他们免于徭役、赋税和灾祸,他们为小娘子献上性命,本就是报恩,小娘子不必太过愧疚。”袁平见沈舒自责伤心太过,安慰道。
可沈舒接受不了袁平的话,什么时候人命这么不值钱了?
给口吃的就要求对方理所当然地献上生命吗?
这个世界的逻辑和她的三观严重不符。
“阿叔按照我说的去办吧!”沈舒觉得无法沟通,就不再解释。
“喏!”袁平应道。
小娘子心善,这是好事,他没有再劝。
就当袁平和张纶准备退下的时候,听到沈舒又问:“阿叔,我的匕首呢?”
她醒来就发现那把精致的匕首不见了。
一听到匕首,袁平就想到沈舒杀人的场面,头皮发麻,但那是沈使君爱物,他也不敢私藏,犹豫了下道:“仆让人给小娘子送来,只是小娘子要它做何?”
不会又要杀人吧?
张纶也有一样的想法,警觉地看向沈舒。
“古有越王尝胆不忘复国之志,我虽无灭国之恨,但却有杀亲之仇。”沈舒到,“警示耳,不做他念。”
她杀一人都有阴影,更不要说再杀人了。
可沈舒越这么说,两人越犹豫。
在他们看来,小娘子实在是没必要将自己逼得那么苦。她身后有郎君,有袁皇后,还有沈使君,总会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哪里用得着她自己这样时刻折磨自己。
卧薪尝胆,听着是励志故事,但更是非人折磨。
“小娘子有长辈可依,何必学亡国之君的苦行?”
正在两人犹豫的时候,一道端肃的声音传来。
“仲和,取来给她。”
袁平和张纶纷纷大喜,转身对来人行礼:“郎君!”
沈舒打量着走进前厅的中年男子。
男子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身姿却依旧挺拔,毫无老态,也没有后世中年男子的发福,清瘦儒雅,长眉凤目,面如冠玉,绶带宽袍,风雅韵然。
见小孙女盯着自己看,不说话也不叫人,袁充无奈,但又想到小孙女这些日子受的苦,心中怜惜,对着袁平道:“仲和,将匕首取来。”
袁充的吩咐,袁平自然不敢违逆,立刻从袖中将那把装饰华美的匕首递给袁充。
这匕首贵重,他一直随身携带,只是不敢给小娘子而已。
接过匕首,袁充没有犹豫,直接放到了沈舒手中。
看到匕首的那一刻,沈舒就想起自己杀人的场景,但这种恐惧却能在她握住匕首后得到缓解。
人只有手握武器,才能有片刻安心。
沈舒没有再犹豫,对着袁充恭敬拜道:“拜见阿翁。”
听沈舒称自己阿翁,而不是外翁,袁充笑了。
性执拗但通机变,识时务但守良知。文能谈史春秋越王,武能以一时之勇奋力杀敌。
如果这是外孙,袁充会叫一声好,但这是孙女,袁充只想骂女婿沈靖匹夫,不会教女,这是要误孙女终身啊。
不过孩子还小,以后在他身边,他总有办法慢慢将孙女的性子慢慢改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针对女主的刺杀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这个后面会补充,孙贵嫔脑子不好是真的,但没脑子不好到这个地步。
南北朝的称呼问题,做一个大概的科普
祖父:祖翁,阿翁 祖母:阿婆
父亲:大家族为大人,或是阿耶阿爷
母亲:阿娘,阿母,或者是家家(北朝)
庶母:阿姨
兄长:阿兄或是以排行家兄,那个时候没有哥哥这个叫法,北朝称阿干
姐姐:阿姊,不叫姐姐
丈夫:郎君,阿郎,夫婿,没有相公这个叫法
妻子:阿奴,新妇
公公:大人公
婆婆:阿家,大家
女性:已婚尊称女君,亲昵的话称阿+娘家姓氏。夫人是要有诰命的不可以随便称呼,太太是明清的叫法。未婚称娘子,女郎,小娘子,或者排行+娘。小姐一词多用于宋朝,指宫女、姬妾和艺妓。
男性:郎君,郎主,阿郎,小郎和公子。
此外南北朝时期也没有称呼妃子娘娘的叫法,皇后称殿下,妃嫔就以姓氏加位分称呼
之后有需要的再补充。
另外作者有话说可能有些长,大家不喜欢看的可以折叠这部分或者跳过(捂脸)。
①床席:指坐卧用具。床席和榻在地位上不同,比起榻,床席更加尊贵。
②谱牒:谱牒有三种形式,这个以后用到再普及,谱牒大部分是由官方修订的,是政府选官,乡里论人和两姓通婚的依据。历史上谱学名家平阳贾弼,其孙贾渊等等,谱牒也成了贾氏的家学,南朝有专门的修谱机构谱局。
③南徐州:是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后设立的侨州。所谓侨州,就是东晋南朝统治者为拉拢南渡士民,在长江南北和梁益通路设置侨州郡县安置侨人,保持其原来籍贯,另立户籍,给以优待特权,不受当地政府管辖。
④东海徐氏:东海徐氏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医学世家,徐熙也是真正的名医,东海徐氏在南北朝时期出了十几位名医。
⑤贵嫔:每个朝代的后宫位分是不同的,贵嫔的地位也和唐之后的朝代有很大区别,也并无清朝皇贵妃,贵妃四妃这些位分。本朝采用南梁时期的位分排位,梁武帝时期昭明太子生母丁令光就是贵嫔,当时梁武帝的郗皇后去世,丁令光以贵嫔之位统领梁武帝后宫,是为后宫最尊贵之女子。因此,本文的贵嫔之位仅在皇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