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阁。
李承煜环视一周,正欲取出怀中揣着的搜查令,忽然,房梁上垂挂的纱幔悉数飘落,将大堂宾客阻隔在内。
须臾之后,二楼现出一道曼妙倩影。
一袭烟紫留仙裙罩体,玉带束腰,勾勒出的轮廓玲珑有致,丰神绰约。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纵使隔着绡纱也瞧得出这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四周烛光仿佛全都聚集于她,颇为光彩夺目。
款款拾级而下,她步履轻盈优雅,宛若白鹤,飘逸的裙衫下,袅娜身姿翩翩摆动。
不同于旁人的目露惊/艳,李承煜沉静仰望,眸底无波无澜。
方才在街上不过远瞻,眼下突然如此直观,众将士无不失神——
传言绥宁长公主乃汴京第一美人,这姿容,这仪态,可不就是神仙妃子,天女下凡!
一双双眼睛恍若被定住,直到副将绪风率先下令,众人才反应过来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姿态端庄地踏下最后一层台阶,绥宁轻抬玉手,从容道:“免礼。”
面前的男人抬头望来,四目相对,绥宁莞尔:“将军与本宫还真是缘分不浅。”
杏眸泛光,音色娇甜,是个人皆瞧得出长公主春心荡漾。
可李承煜视若无睹,全然不想接话,径直道:“开封府查案,还请殿下避让。”
说罢,他便转身/下令:“搜!”
神色淡漠,语调也冷,整个人就像数九寒冬里的大冰雕,似乎半点儿也不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绥宁撇了撇嘴,紧随其后道:“慢着!”
女儿家清昶的嗓音带着些严厉,让众人骤然顿住。
前者回头看她,面露不解。
“这乔松阁可不是将军想搜便能搜的。”绥宁道。
自觉她应当并非胡搅蛮缠的疯婆子,李承煜耐着性子问:“殿下这是何意?”
“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本宫才是这乔松阁真正的掌柜,此乃皇家产业,光有开封府的搜查令怎行呢?”
玉颈挺立,鬓边流苏随其步伐晃动,绥宁边走边道,一派典雅之姿。
对上男人略略收拢的长眸,绥宁道:“将军不相信?”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您在此并非寻/欢作乐,而是暗生财路?”李承煜看着她,仍旧面无表情。
“嗯。”这话正中绥宁下怀,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显露几分得意。
“怎么?只准你们男人在东街开花楼,就不许本宫用男子挣钱么?将军这是瞧不起谁?”
“……”
这女人多少有些脑补过度。
默了默,李承煜道:“殿下误会,微臣绝无此意,我大周能有殿下您这样的女中豪杰,属实国之大幸。”
甭管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绥宁被夸得心花怒放,隐于面纱下的嘴角暗自翘起。
“既然殿下有此鸿鹄之志,想必也定能体谅微臣。”
搜查皇家产业须得有圣旨,一来一回少说要半日,定然等不得。
因着有求于人,男人满身桀骜有所收敛,瞧上去温顺了不少。
绥宁看着他,目光再柔一分。
“将军是本宫的恩人,本宫又怎会让你为难呢?”
款步靠近,绥宁道:“房里备了最新进贡的青凤髓,只要将军待会儿能上去陪本宫小坐一个时辰,这道圣旨便免了,如何?”
音量压得很低,她仰头附在男人颊畔,说起了悄悄话,以至于从旁人的角度望过去十分暧/昧。
几名将领互相对视,眼神愈发微妙。
那厢,绥宁说罢,退回原地,好整以暇地抻了抻云袖。
女儿家身上的幽香味尚存鼻间,李承煜敛眉看了会儿她,随后才道:“多谢殿下。”
语气很是勉强,甚至隐隐透出不悦,但只要他接招那便够了。
绥宁微垂眼睑,眸底划过一抹喜色。
不过就是个柔弱的小女子,难道还能吃了他不成?
李承煜如是所想,便对此要求毫不在意。
他转身欲走,谁知身后的小女子又突然出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军若是爽约,那可就是负心汉了!”
这音调属实有些高,似是刻意想要让人听见,语气里还夹杂了几分委屈,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眼见四周下属纷纷投来神情怪异的目光,李承煜眉宇微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乔松阁占地甚广,仔仔细细翻查下来颇为耗时。
约莫两个时辰后,李承煜才出现在挂有“甘棠轩”匾额的天字号雅间外。
男人抬头瞥了眼,随后解下佩剑递给副将绪风。
此时,守在门口的芷嫣又道:“请将军卸甲。”
卸甲?
李承煜对此要求感到荒谬:“本将军面圣尚且全副戎装,为何会见公主,反倒要卸甲?”
这人生得硬朗,本就瞧着不甚和善,若是神色再染上些凛冽,属实能将人怵得脊背发凉。
本着为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芷嫣壮起胆子,面不改色道:“殿下养尊处优,胆子小,恶犬方能令她花容失色,更遑论您这一身肃杀之气了,还请将军体谅。”
胆子小?
再度想起她倚在自己身上时那副娇/媚模样,李承煜很是不能苟同。
眉宇微攒,男人沉默了会儿,到底是选择妥协,示意属下过来卸甲。
进门后,率先瞧见的是菡湘,小丫头领着他绕过珠帘来到桌案前。
“将军,请用茶。”备好茶水,菡湘恭敬退下。
案上棋盘摆了副残局,李承煜为棋子的走位所吸引,待回过神来时,门扉已被阖上。
岑寂陡然袭来,男人脊背微僵,转身就想逃。
她说小坐一个时辰,可没说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可恍然想起方才她在楼下的虚张声势,两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
罢了,玩不过她。
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男人撩袍落座。
青凤髓乃岭南进贡的名茶,香气清雅,入口回甘,既来之则安之,李承煜索性真就品起茶来。
指间捏着白子,他正想落子破局,忽有乐声入耳。
不紧不慢抬起眼睑,只见前方纱幔徐徐升起,绥宁怀抱琵琶,侧坐在地。
她换了身衣裳,瞧上去像是舞服。
柔美的裙摆铺陈四散,犹如盛放玉兰,腰间系着繁复丝绸,领口敞开,春/色半掩。
面对这副妖娆之姿,李承煜当下就想到了“午夜妖姬”四个字。
会挖心夺命的那种。
于是他极其淡漠地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落在棋盘上,仿佛对面坐着的仅是一团空气。
此般反应,绥宁早有所料。
但她并非要用美/色勾/引他,她想显摆的,是才艺。
反正他又不能将耳朵堵起来,不看就不看叭!
纤细玉指拨动琴弦,绥宁羽睫微垂,精妙绝伦的琵琶声不断绕梁回响。
时而像飞跃枝头的黄鹂鸣啭,时而如冰泉之下受阻的流水,呜咽艰涩,凄凄切切。
像她这般过惯了纸醉金迷的女子,李承煜本以为她弹出来的定都是些矫揉造作的靡靡之音,只会令人昏昏欲睡。
可未承想,春雨润竹,熙风拂面不过是开胃菜,之后,节奏愈演愈快,音调愈抬愈高,仿佛万千鼓点齐鸣,浑然有了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之势。
李承煜终于抬头看她,明锐星眸里含/着隐晦的意外。
绥宁有所觉察,这便目光笔直地与其对视。
这首曲子乃母妃所创,母妃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女,她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庸俗之物。
但绥宁已经许久未弹了,毕竟每每回味,她都会被失去至亲的窒息感吞没,许久喘不过气来。
一如当下,指间弦乐已然停了,她却仍旧盯着男人的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
款款起身,绥宁把琵琶挂在了旁侧的乐器架上。
许是觉得她有些异常,李承煜目露打量。
可不过转瞬,这人便换上了一副妩/媚之姿,美眸流盼,如盈盈秋水,黛眉含敛,似淡淡春山。
手中绸带扫过架上月琴,拨出的音律如银珠落玉,婉转清和。
男人猜得不错,这身果然是舞服。
纤细腰肢柔若无骨,他看着她款摆至最亮的那一盏金凤缠枝灯下,缓缓揭开了面上绡纱。
绥宁想,待显露真容之后,这人再怎么也得有点儿反应。
可他没有,那双眼依旧深沉,平静,漠然,甚至……带着些呆滞,像在看什么不知所云的东西,十分莫名其妙。
从小到大,绥宁所见之人无不惊/艳于她的容貌,为何他就能如此不屑一顾?
绥宁很是抵触自我怀疑,深感此人定是仗着自己天资独厚,就狂傲自大,目中无人!
小脾气上了头,她也懒得给他表演什么江南烟雨、小意柔情,眸光一变,舞姿立马转为凌厉。
若是手中绸带再换成花剑,只怕能与项庄起舞媲美。
婉约派与豪放派无缝相接,李承煜头一回知晓跳舞还能这么玩儿?
男人那张脸难得起了一丝兴味。
因着对方才那首曲子的好感,以及她边奏乐边跳舞,属实称得上是才艺精湛,凤毛麟角,李承煜是很想给她个面子,欣赏完整支舞蹈。
可这丫头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腰身不过他一掌宽,上头顶着的风华居然可以如此丰/盈有致,包都包不住。
眼下动得激烈,两抹雪白便弹跳不息,一如呼之欲出的胖鸽,甚是惹眼。
他绝非抵不住诱惑之人,但若是再看下去,未免太过不合规矩,有辱斯文。
于是,男人索性阖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但这举动落在绥宁眼中那便全然是另一层意思——
过分了啊!
这到底是得多嫌弃她?
堂堂长公主亲自跳舞给他看,他居然觉得不堪入目???
撅起樱桃小嘴,绥宁双眸圆瞪,又气又委屈,紧接着就将手中绸带重重地甩了出去。
绸带疾驰而来,宛若羽箭,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
大周虎豹骑的主帅,可是曾经驰骋北疆的一匹狼,过惯了腥风血雨,死里逃生的日子,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掉以轻心。
眉梢一动,李承煜遽然睁眼。
本以为仅是只装模作样的小狐狸,没想到竟是个练家子?
杯盏被重重搁在案上,茶水四溅,男人眼神凌厉,果断翻身而起,径直拽住了迎面飞来的绸带。
可绥宁哪儿是什么练家子,不过就是年少时跟着舅父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搁在舞艺界算得上是别具一格、英姿飒爽,可在行家面前便只能沦为蚍蜉撼树,任人宰割。
她预料到对方会出手,本打算沿着绸带翩跹欲飞,自然而然落进他怀里。
但此人大抵从不知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这力道过于雄劲,粗暴得很,居然震得她握不住绸带。
可丝绸是缠在腰上的,绥宁无力抵抗,被拽得原地打转儿。
虽说裙摆确实如涟漪荡荡,好看极了,但她已然有些发晕,全然站不稳。
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一定很蠢!
既然面子已经丢了,那说什么也得让他愧疚!
心下一横,绥宁果断惊呼出声,整个人朝地面摔了去。
这波操作将男人给看懵了。
但他一向动作比思维更快,毫不犹豫就冲了过去。
揽住绥宁的腰,李承煜带着人在空中转了两周。
可因着角度过于倾斜,再加上脚下玉石太滑,落地时,他只好作为肉垫护住她。
绥宁这会子是真的晕了,趴在男人身上好半晌才视线清明。
沿着他的眉眼鼻唇滑至喉结,绥宁瞥见了半截显露在外的锁骨。
这男人不仅皮相绝美,连骨相也精致得宛若精雕细琢。
眼睫轻眨,绥宁很没骨气地咽了下口水。
“……”
李承煜见过不少垂/涎于他的女人,但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这是第一个。
音色微沉,李承煜道:“殿下还不起来?”
绥宁愣了愣,紧接着回神,这才想起训斥他。
“将军这是作甚?难不成以为本宫恩将仇报,意图对你行凶?”远山青黛微蹙,她眸中染上委屈,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娇嗔。
李承煜属实无言以对,只回了一句:“抱歉,本能反应。”
“哼!”抡起小拳头,绥宁没好气地锤了下他的胸口。
她手脚并用,欲要起身,抬起的膝盖却不小心磕在了对方身上。
双眸骤睁,男人面色闪过一瞬煞白,谁知上头那人又忽而砸了下来,用小腹再度出击:“唔……”
李承煜:“……”
“怎的乱成这样了?”绸带已将二人缠绕,以至于她方才一用力,反倒将自个儿给弹了回去。
绥宁面露苦恼,转头去瞧体下之人。
只见他面颊紧绷,眉宇深攒,一张俊面沉得恰如年画上的阎罗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作甚又摆本宫脸色?就当真如此嫌厌本宫?这不是缠住了嘛,又非本宫不愿意起来!”绥宁愈发觉得委屈,语调不由染上黏糊。
闻言,李承煜脸色更黑:“……”
也不瞧瞧自己方才撞上哪儿了?他又不是铁疙瘩,也是会有痛觉的好么!
他觉得这个女人定是故意的。
虽说常年累月身处军营,但关于绥宁长公主纵情声色,作风淫/乱的传言,他不是没听说过的。
一个阅男无数的女人,怎可能什么都不懂?
明明干着蓄意挑/逗的勾当,却装作纯情小白兔,反将他倒打一耙。
思及此,李承煜是当真生出嫌弃,颇想将她丢下去!
可视线转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如花枝般的长腿,纤细婀娜,无暇似玉,而另一条腿正搭在自己胯间。
因着绸带被全然扯落,她此刻腰间就系了一根丝绦,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半点儿也遮不住裹胸裙下的波澜壮阔。
“……”
仓皇移开眼,他觉得哪怕伸手碰她,都能成为一种过错,索性躺在地上装死,任由她自己折腾。
男人阖眸,当下念起了清心咒。
佛祖在上,信男承煜虔诚礼佛,潜心清修,今日逢此实为渡劫,还请佛祖谅解,阿弥陀佛……
屋内熏香燃了半截,许久之后,绥宁如释重负道:“呼,终于解开了!”
拨开绸缎,她跪地起身,不料恰好压住腰间丝绦,而那繁复的裙摆也恰有一截还在男人身/下。
猛地踉跄了下,绥宁失力,整个人朝前扑了去。
期待已久的解脱终于来临,李承煜呼出一口浊气,可方及睁眼就听见一声惊叫。
恰是收回上仰的下颌之际,微张的唇间忽然挤进来一物。
什么东西???
紧接着,他的眼前就覆上了一层白雪。
视线往下,是深藏于昆仑雪山上的天堑,是盛放于数九寒冬里的傲梅,馨香四溢,鲜嫩柔软。
他的唇仿佛被瞬间冻住,人生头一次体会到何为目瞪口呆。
绥宁本还在惊慌于裹挟全身的凉意,未承想,下一秒就被陡然袭来的濡湿感激了个脊背发麻。
缓缓垂眸,直到对上男人那双不可置信的眼,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当即石化在原地。
!!!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