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清就读的学校作为市重点高中,有着不错的地理位置,交通方便,周边的一系列配套设施也在日渐完善中,从学校去市图书馆只用30分钟,到新华书店也只需要步行20多分钟。
这两条路夏思清都曾走过千百遍,如今再一次踏上这条柏油路,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些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街景交织在她的脑海,带来的冲击让她颇有些百感交集。
上辈子在进入大学以前,夏思清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自由、没有尊严也没有梦想。
在她的整个成长期里“父母”都没有起到任何正面的作用。
入读小学前“父母”虽然几乎不管她,但好歹还有请保姆,不过保姆阿姨被更换得很频繁,大多数都没在夏思清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她只记得有一个保姆阿姨是因为向她的“父母”提建议,让多关心关心孩子而被暴怒解雇的。还有一个保姆阿姨是夏思清幼年记忆里对她最好的人,那时候的夏思清本能地亲近对她好的人,一度还把保姆阿姨当成了妈妈,在被尚淑莲撞到后,这个保姆阿姨也被赶走了,而夏思清则被大骂“白眼狼”。
她小时候因为哼歌跑调难听被扇过巴掌,因为胡乱涂鸦惹人烦被撕过书,因为保姆被解雇,“父母”又完全忘了这个事而饿过大半个月,每天只能靠幼儿园提供的午餐填肚子。
夏思清整个童年都活得小心翼翼,胆怯又恐惧,不敢建立任何亲近关系。
等再长大些,进了小学初中,她没有零花钱,得到的奖金会被收缴,“父母”不允许她参加一切学校以外的活动。
没有接触外界的途径,没有娱乐,不能出门玩,不能晚回家。她的生活三点一线:学校、菜场、家,在生存上异常早熟,在眼界和经历上却只有一片空白和茫然。
她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总是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才让父母不满意,她强迫自己当乖乖女,不敢做任何可能出格的事情,一旦自觉出格就会下意识地退缩,对自我的怀疑和不自信始终挥之不去。
她觉得自己生存的家庭,接触的人和事与书本上描述的那些美好场景完全不一样,但于微微又总是告诉她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只是想得太多太不满足。
最终她憋憋屈屈地活成了双面人,表面上长相漂亮、成绩优秀、性格乖巧、讨人喜欢,内里却是自卑、敏感、彷徨又习惯性讨好。
但人在绝境里总会挣扎着求生,就像她在幼年时因为饥饿而学会了踩着板凳做饭填肚子,到了高中时,不甘束手待毙的她再次挣扎着想找出一条生路。
最后她找到了孟雨秋。孟雨秋用她自身的所见所闻和真挚的情感给夏思清理清了头脑,让夏思清看到了生活的另一个可能,发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而真正让夏思清循着这个方向,在人生的迷雾中摸索着走上正确道路的东西是书籍,巨量的书籍。
在高考前,书是夏思清的工具,让她掌握足够的应试知识,从而在意外失足的情况下还能跑过千军万马,在高考这个独木桥上顺利通行,得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被告知错换,人生荒诞又颠覆的时候,书是夏思清的钥匙,带她通过一张张纸页,打开一扇扇门,领略别人的人生,畅游他人的思想。当思维的触角伸得足够远,眼前的苟且便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在得知身世的真相时,夏思清已经被书籍里得到的东西重塑了人格,这些东西是她理智的缰绳,是她复仇的刀。
如今夏思清再次踏上这条通往图书馆和书店的路,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回顾自己人生的改变历程,这种感触在走进新华书店后更明显了。
上辈子的十多年后,这家新华书店早已经在拆除后原地扩大重建,内里的装潢和布置变得更加现代化,巨大的电子屏被安置在大厅中央,平日里播放着新书推荐,偶尔用来进行签售活动介绍。入库出库收银都已经使用联网的计算机,每个楼层还安装了在库书籍查询机,里面内置的OPAC系统还是夏思清投标成功,并带队制作完成的。
而现在夏思清置身的这个新华书店还带着80年代建筑的风格,天花板稍有些低矮,一排排的日光灯排列在上,把书店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
这时候的新华书店还不是完全开放、所有书籍都摆出来任由顾客随便翻阅的。那些个七八层高的大书柜都紧挨在一起被放置在书店的正中间,外面长长的一圈则是透明的玻璃矮柜,把当中的这几排大书柜整个包围起来。
一般来说顾客就站在矮柜外,营业员则在这些矮柜里面负责拿书、递书和收银开票,要想通过这些矮柜,自己去里头的大书架选书也必须经过营业员的同意和放行。因为要防止书籍被偷窃损坏或者弄脏,孩童和没有购买能力的人也时常会被拦在外面不被允许进入。
上辈子初中的时候,夏思清就曾因为年纪小又身无分文而胆怯地不敢去尝试进入,只能在柜台外遥遥地望着里头书架上摆放的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心心念念地想着等拿到奖金之后一定要来买。
后来到了高中时代,夏思清还是没有钱,但她尝试着克服了心中的畏怯,向营业员提出了入内的请求,并被很轻松地同意了。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夏思清发现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那会儿的她周末进了新华书店后,常常捧着教辅书在书架前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蹲一会儿。因为买不起书,自然是不敢在书上涂画标注的,所以只能尽力地全往脑袋里塞。教辅书的后面还有一些重点习题,这些必须要动笔的东西,她就会掏出备着的小本子,把题做在上面再翻过去对答案。
这个年代成套的模拟卷更是少之又少,偶尔在书店里翻到,夏思清都跟挖了宝似的把整张卷子整整齐齐地抄下来,带回去之后能反反复复地做上好几遍。
后世的学生很多都觉得自己深受应试教育之苦,社会风向也开始追求素质教育,但高中时候的夏思清却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有试卷做真幸福。
这个年代的教育资源还是太稀缺了,每多做一道题就能累积一点点优势,在一分就有可能改变一生命运的高考里,这点优势太重要了,为此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哟,今天学校不放假吧,小姑娘你怎么来了啊?”柜台里的营业员看到夏思清就打起了招呼。
教辅这一块儿的营业员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的姑娘,一个是妈妈辈的阿姨,这会儿和夏思清打招呼的就是那个阿姨。
夏思清对阿姨的印象很深。
这会儿的新华书店对夏思清来说哪儿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桌椅,需要动笔的时候会有些艰难。不过这也不算是书店的缺点,书店本来就是用来买卖书籍的,图书馆才是用来借书看书的地方。但教辅这种时效性很强,经常跟着考纲变动的书籍在图书馆里很难找到,因此,既然没钱买,那就只能在书店里尽量克服困难了。
夏思清每到节假日就会出现在书店里,一学就是一整天,全程安安静静的,对待书本也很珍惜,从来没给人惹过麻烦,营业员们早就注意到她了。有次营业员阿姨看夏思清写字困难,就喊她放到柜台上去写,还特意去给夏思清拿了椅子。从那之后,夏思清就好像成了柜台的编外人员,每次她去都会有一个小角落是留给她的,书店里新进的教辅阿姨也总会给夏思清先留上一份,时不时的还会问一问夏思清的成绩,鼓励她再加把劲。
上一世,这个营业员阿姨退休后也没闲住,凑钱买了个店面改造成了民营书店,租售一体,还特意布置了好几张桌椅让顾客能坐下来好好看书。这个民营书店也没能赚什么钱,在好些老顾客的支持下也只是做到了收支平衡,稍稍有一些盈利。幸好是自个儿买下来的店面,如果是租房,搞不好还得亏上一些。
不过阿姨每天忙忙碌碌却是乐呵呵的,按她的话来说,她从工作开始就一直在书店里,几乎一辈子都在书堆里,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再也没有能比她更风雅的人生了。
夏思清重新见到年轻版的营业员阿姨也很高兴,两人略聊了几句,又被阿姨嘱咐过好好学习后,她才开始搜寻教辅书。
曾经实打实地努力过就有一个好处,本来这些教辅的内容经过了十几年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但略一翻阅,关于教辅和考纲的贴合程度,难易程度、适用范围等等的内容又都逐渐被回忆起来。
对于有足够的学习和教学经验的夏思清来说,她再也不用像上辈子一样耗费极大的精力采用题海战术,专项练习查漏补缺才是更适合她的。
·
在新华书店里耗费了好几个小时,天快要完全黑下去时夏思清才收拾好东西慢悠悠回家。
90年代初的治安很乱,但这种靠近学区又居民密集的弄堂附近要好上不少。这会儿不少人家都已经吃过晚饭,家里有电视的都打开了新闻联播,不爱看新闻的小孩子们则在弄堂里聚集起来,嘻嘻哈哈地追逐跑跳,打个弹珠跳个房子都是及其快乐的。也有那不快乐的,作业还没完成就偷溜出来找小伙伴玩,结果被家里大人找出来揪着衣领子往家里拖,那满脸痛苦,恨不得脚就此扎根在地上,永远不要回去写作业的模样真叫人忍不住发笑。
夏思清在弄堂中穿行而过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脚步,细细地看。
上辈子在高中毕业前夏思清都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放学后就得回去做饭,去图书馆书店也只能在放假的时候,而且也不能耽误做饭,想晚回家是万万不能的,细细一想,她高中毕业前都是没有看到过夜晚的城市的。
等高中毕业后,夏思清又要完成大学的学业,又要搞副业赚学费,还得抽出时间来收拾于微微闯下的乱摊子,有时候还得帮养父母做事以报恩,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十八瓣用,虽然经常忙碌到深夜,却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停下脚步看一看。
等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发现父母惨死,自己活成了笑话后,她的世界也只剩下了复仇的血色,她的眼里也再也看不到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小乐趣。无论是城市还是夜晚,美不美好也不再与她相关。
现在,夏思清穿行在街巷里,经过的街坊邻里都在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故事,和夏思清毫无关联,却能让单纯路过的夏思清跟着一起情绪转变。
这是活着的感觉,身体活着,心也活着。
伴随着重生,背负在身上永远无法摆脱的遗憾都被去除了,夏思清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让夏思清一路上都很是愉悦,就算一进门就看到于微微坐在客厅里也没有影响夏思清的好心情。
“你哪儿去了?”此刻的于微微面沉如水,语气生硬。
出校门的时候挂横幅那一茬让于微微当时的关注点都变了,她急着去告状,都差点忘了放学时候发生的事情。
等出了麻将馆,于微微跟着尚淑莲一块儿回来,却发现夏思清反而没回家,她这才想起来,放学那会儿她哭过后故意跑远了。那时候是想着让夏思清找不到自己,好让夏思清多急一急,越是担心才越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引起的愧疚和让步才会越多。
于微微打算得挺好,发现夏思清还没回来,她第一反应也是夏思清还在找自己。但她回家去一问,她养母却说夏思清晚上没来过。
夏思清竟是根本就没有找她!
意识到这一点让于微微人都傻了,紧接着发现自己在自作多情后,不断涌出的羞恼就充斥了她的脑海,这让她在夏思清面前也端不起平日里伪装的那副柔弱无害的面孔,直接摆出了黑脸。
夏思清什么都没有回答,只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于微微。
夏思清的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眼神中也没有多少的压迫感,但于微微在对上夏思清眼睛的这一瞬间却是头皮发麻。恐惧让她残存的理智一下子浮了上来,她试图重新挂上平日里惯用的柔和笑容,但那阴沉愤怒的神情仍还僵在脸上,整张面孔一瞬间变得虚假又别扭。
于微微强笑着找补道:“你这么晚才回来让我可担心了,你到哪儿去了呀?”
夏思清瞥了她一眼,牵起了唇角:“我去找你了啊,你跑哪儿去了呀?”
于微微一下子噎住了。她本想站在高点指责夏思清贪玩不着家,老晚回来害得朋友和家人都担心。但夏思清这么一说岂不是都变成她的错了!
“啊,是吗?我妈说她今天没见过你呢。”于微微笑容都快挂不住了,你明明没有来找我!
夏思清却气定神闲:“我听人说看见你往茶馆那个方向去了,就去那附近找你了。”
夏思清从知道学校里要拉横幅就猜到了于微微今天会去棋牌室。每次自己要获奖了,有奖金了或者学校里发生了什么能通风报信的事情,于微微都会迫不及待地去和尚淑莲告状,而尚淑莲虽然号称是全职主妇,却是一天的家务都没做过,每天不是出门吃吃喝喝就是购物保养,下午到晚上更是雷打不动的麻将时间,美名其曰“夫人外交”,于微微不去茶馆还能去哪儿?
于微微又被噎住了,她都不知道能回什么,夏思清今天这副不冷不热的腔调甚至让她怀疑夏思清是不是在话中有话,暗指什么。
因为做贼心虚,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露的破绽有点多。她最近告密的频率太频繁了,夏思清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这边几乎立马就知道了,连着几次下来已经让夏思清有点犯嘀咕,之前还和她讨论过她妈到底是怎么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而且她去茶馆也确实不太合适,因为夏思清这个名义上的女儿都没有进过那个麻将馆,而她却是出入频繁。别人都以为是夏思清拜托她这个同学兼好友跑个腿,但夏思清自己当然清楚有没有这回事儿,她作为一个同学、朋友,却老是绕过朋友本人,去找朋友她妈,这说起来也不太合理。
于微微一时都打不定主意,自己是该承认去了茶馆,还是否认。她再三犹豫,还是不敢接这个话茬,只能转移话题道:“我就随便逛了逛,碰到阿姨就一块儿回来了,等不到你回来,阿姨也很担心呢,呵呵。”
“哦……”夏思清应了一声,又似随口一般问道,“那她人呢?”
“额……”于微微又卡住了,“刚出去不久……大概是去找你了吧。”
夏思清脸上挂上了笑容:“我刚路过前头的羊肉店时候看到她了,正在吃羊汤煲呢……应该不是去找我的,大概纯粹饿了吧。”
于微微:“……”
每一句!每一句都被噎回来,于微微都气得快要翻白眼了,完全无话可说。
夏思清内心里白眼也要翻到天上去。
死活等不到她回来做饭,自己又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不得饿到出去找吃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