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陆班发完试卷又老调重弹了几句,无外乎“别看现在才是高二,高考其实已经近在眼前了,改变人生的机会错过就很难再有,不要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陆班语气虽然凶巴巴的,但讲的内容也算是苦口婆心,不过台下响应者寥寥,不少同学假装在看前后左右同学的试卷和错题,实际上趁机说着和学习毫无关联的小话,见陆班没有发现,还颇有一种叛逆成功的洋洋得意感。
陆班见状也只能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提高嗓音开始讲试卷。
倒也不是大家都不想考大学,考大学谁都想,但不是想考就能考上。在90年代中末期大学扩招之前,高考当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整年的高考录取率里加上复读生和考上专科的也就只有21%。
若是只论本科,在夏思清高考那年,她这种市重点中学,一整个非复读的应届班,50多个人里只有三个人成功跨过本科线,其中一人因为志愿填报保守最后去了大专。当届的一整个班里,加上一个保送的于微微,进了大学的包括夏思清在内只有三人。
若是只论重点大学,整个学校只有隔壁班一个常年在月考模拟考中和夏思清争夺第一第二的男孩子被录取,而夏思清则因为在高考前夜被告知身世,精神冲击下在考场上发挥失常,错失了自己憧憬了很久的理想学校,最终被斩断了翅膀,留在了本地的普通大学。
再加上政策也一直在变化,去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增加20多万,高考难度同步增加,但录取时却是减招。在这种恐怖的升学难度下,不少同学还没有升高三就已经打消了本科梦,只想着尽量考个中专大专,毕业就能国家分配工作,又是城市户口又有铁饭碗,也算是考出头了。
实在不行就再复读一年,多读一年录取几率总会高一点,反正这年头也基本找不到工作,复读三年四年的也大有人在。
局限在时代中的目光让人看不清前路,除了思维走在社会前沿的人,大多数人也只能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时代的波涛中随波逐流赌运气。谁能想到再过两年下岗潮就将逐步席卷全部城市,国企纷纷关停并转,铁饭碗被砸得粉碎,无数人被生活压弯了脊背和整个国家一起在困难中摸索前行。
而他们这代人,毕业后没几年就正赶上下岗潮,紧接着专科和本科就都取消了毕业分配,专科证越发的不值钱,70,80年代最优秀的初高中生才能考上的中专中师到了00年后慢慢就变成了成绩最差的学生混日子的学校,曾经让人骄傲的文凭变得拿不出手,无论在求职还是升职上都显得困难重重。过去的一个选择,未来却要千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弥补上差距,从而不被后浪优胜劣汰,拍死在沙滩上。
陆班已经在工作竞争中隐约察觉到了中专文凭的劣势,因此耳提面命,但平均年龄十六七岁的学堂青少年们仍是懵懵懂懂,只觉得时候尚早,青春肆意,自己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正所谓:“张华考上了燕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后员,我们都有着光明的前途。”
陆班在台上扯着沙哑的喉咙一道道讲题,夏思清看着这一幕,心中只觉百感交集。
这时,旁边的桌面上,两根手指模拟着走路的小人,将一张纸条一点点推到了夏思清面前。
——你还好吗?
纸条上的字迹字如其人,清秀中带着灵动,总是拖得长长的撇和捺也带着本人性格里的跳脱。夏思清还没伸手拿过纸条回话,孟雨秋就又把纸条拉了回去奋笔疾书,再递过来时纸条上又多了一行字。
——不要难过啦,不要理他们,谁都有考差的时候,下一次你一定会考得很好的!?
夏思清看着画在句末的那个丑丑得笑脸,不由也跟着笑了。
她拿过纸条回道——嗯,下次考试我第一。
纸条再递回来时超大的字体表达了孟雨秋同学澎湃的心情——女王!!受小的一拜!带小的发财!我要求不高,前十就可以。
——班级还是年级?
——班级班级!年级不敢想。
——哦,知道了,年级前十,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准备好接受我的鞭打吧。
这回的纸条递过去后没再被递回来,孟雨秋直接转头冲着夏思清瞪圆了眼,捧着脸张大嘴做出了惊恐呐喊状的鬼脸。
讲台上陆班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顿,孟雨秋连忙又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试卷一脸我很认真的模样。
夏思清止不住唇角的笑意,整个心情都跟着飞扬了起来。
孟雨秋是在升到高中后才和她成为同学,继而变成同桌和朋友的,虽然她们俩认识的时间远比她和于微微认识的时间要晚,但在高中时感情就反而要更好一点。
孟雨秋是个天真直率但通透的人,在高中阶段帮了夏思清很多,也是在和孟雨秋的相处中,夏思清才逐渐搞明白自己的“家”和“父母”都不正常,被苛待不是自己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也因此她才逐渐走出了自卑和讨好,有了想要摆脱原生家庭,想要考上外地高校的想法。
不过很可惜,上一世的夏思清最终留在了本地,而孟雨秋则在高三的时候被迫退学,早早结婚工作,后来又经历了下岗、流产和离婚,人生沉沉浮浮,她的通透在无能为力的处境里反而给她带来了加倍的痛苦,虽然最终挣扎着活出了人样,但到底回不到从前,再也没有这般开朗的模样了。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
陆班的数学课上,夏思清大略地翻了一遍试卷和课本,重做了后面空白的大题,满意地发现要用到的公式都还记得七七八八。
她由衷地感谢上辈子的她自己。上辈子夏思清从高二有了考到外地的想法后就再也没有放松过自己,为此放弃了保送,孤注一掷,高三那一年的拼命学习为她整个高中的知识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虽然最后发挥失常没能去理想中的大学,但夯实的底子让她保底都能考上一所不错的普通大学。
而这一份学历也让她有了在假期做家教和辅导老师的机会,这让她攒够了四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也攒出了后来的创业资金和复仇机会。
重生后的现在,曾经的这段经历又给了夏思清更多的回报——
那些年里熬着夜,反复制定修改的教案和不断地讲习回顾让她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很大一部分高中知识,忘记的那些也不难再找回来。
而对考纲和历年高考卷、模拟卷的细致研究揣摩让她精准掌握了未来五年内的出题范围难度和分数占比,给她足够的时间重新补上遗忘的部分,夏思清甚至能自己批量出卷批量作答,保证比高中老师们出的模拟卷还要更贴合高考。
曾经努力过的那些都没有白费,夏思清做题做得眼睛越来越亮,甚至进入了心流时间,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没了感知,一心只做圣贤题。
数学这种经过了严格推导,建立在严谨逻辑上的科学真是太美妙了!从一个公式开始在重重谜题里推导出唯一正确结果的爽感只有做题家才能懂!
太过专心的投入让夏思清都没注意到下课铃声的响起,直到她翻页试卷时手背打在课桌旁的陆班身上,夏思清才猛地惊醒过来。
下课大概有一会儿了,这是一个大课间,30分钟的休息时间用来让学生活动一下,休息会儿,也有有零花钱的学生会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填填肚子。
也不晓得陆班在夏思清桌旁站了多久,但夏思清这一块的学生都早已经如同鸟兽般散开,又在教室的各个角落里重新聚成一团,装作闲聊不在意的样子偷偷把目光投到陆班和夏思清所在的这一块地方。也就孟雨秋这个家伙既不敢在陆班的眼皮子底下提醒夏思清,又不想没义气地丢下夏思清一个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装作一副也在认真学习的模样。
见夏思清终于注意到自己,陆班收回了看夏思清做题的视线。她板着脸点了点那张试卷,对夏思清道:“到我办公室里来,试卷也带上。”
夏思清这才想起来陆班发试卷的时候就提过这一茬,连忙拿起试卷,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陆班身后。
见陆班终于出了教室,孟雨秋才一下子趴倒了桌上,夸张地拍着胸口大喘气,满脸的谢天谢地。刚刚还躲在角落里的同学也一下子聚了过去,冲着孟雨秋挤眉弄眼:“刚刚陆班和陈思清说啥了?”
孟雨秋皱眉:“没说什么,就让带着试卷去办公室,大概讲试卷吧。”
“诶呦,开小灶啊,”应声的这人阴阳怪气,“也就老师的好学生才有这待遇。”
她把“好学生”这三个字故意拉长了音,明摆着意有所指。平日里和她玩在一起的几个学生跟着窃笑了起来:“哈哈,陈思清这次班里前二十都没有吧?”
“是啊,谁能想到呢,老师的‘好学生’也就这点分数呀,陆班可不得再开开小灶,不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可不就都赔了嘛。”
“哈哈哈哈,你看到没,报分数时候陆班那脸色……”
一片笑声里,孟雨秋的脸色冷了下来:“田小青,你考了多少分?多少名?有50吗?上次你考50名你爸给了你个大耳刮子,这次他准备送你什么呀?还有你呢,宋兰芳,你又考了多少?”
笑声一下子顿住了,田小青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收起来,脸皮却已经绷了起来,整个表情抽在一起,变得诡异又难看,转瞬之间怒气在她身上升腾起来,她手指头指在了孟雨秋鼻间,嗓门也高了起来:“怎么着,陈思清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要这么护着她?……哦……你这个乡下来的穷痨鬼是得扒着点她,可不得靠她偷钱养你吗?”
“你放屁!”孟雨秋气得站了起来,一把拍开了指在自己鼻子前的手指头。
田小青一干人却是觉得自己抓住了对方痛脚,怒容也一收变得洋洋得意起来:“孟雨秋你可悠着点,找个贼当靠山,回头哪天陈思清被抓了,退学了,坐监牢了,你可怎么办哟。”
“哈哈哈哈,那可不得带着铺盖一起去陪她,说不定还是个同谋犯呢……”
她们吵成了一片,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教室里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就连教室外走廊里路过的其他班同学都有被惊到的,有些好奇的也探着头在门口窗外往里看。
孟雨秋一个人对战一群人,回骂了没几句就被抢话抢得口都难开,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也就顾忌着老师随时会进来,双方才没有发展到揪头发动手那一步。
教室角落里聚成一个个小团体的学生们也一边远远地围观,一边议论纷纷。
“诶,”有人戳了戳于微微,一指孟雨秋,“你怎么不去帮帮她?你们不是朋友吗?”
于微微视线从手里的梳妆小圆镜上移开,抬了抬眼皮,又歪着头看着镜子理了理自己前额的刘海,只嘴里回道:“孟雨秋?谁说我和她是朋友了。”
问话那人一下笑起来:“忘了忘了,你和孟雨秋也不对付,陈思清才是你朋友。”
另一人趁机插嘴问道:“她们就是为了陈思清吵起来吧,你和陈思清走那么近,怎么不去帮陈思清说说话?”
于微微闻言,整理发型的动作顿了顿。她收起了小圆镜,微微蹙起了眉头,一派有口难开的模样:“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相信思清不是那种人的……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和思清初中就是朋友,我去她家玩也经常见到她妈妈……有次我想去她家玩,在门口正好听到阿姨在骂她,我也没听清具体事情,就听到阿姨有讲到钱的事情,让她拿出来什么的……”
周围听着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她真偷了?”
于微微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可没这么说,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她们讲的是别的事情……我是相信思清的,她不像是那种人。”
当即有人不赞同地摇头:“这可说不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而且有的人就是有那种癖好,克制不住的,有钱没钱都会想偷。”
“对对对,我小时候村上的一个老头就这癖好,手上闲不住,偷了别人家地里的玉米还被生产队抓了游街呢。”
“现在被抓指不定还要被游街的,也就偷家里钱能遮掩遮掩。”
“……那她这万一哪天被抓了怎么办啊?亲朋好友都没脸见人了吧?”
“我们这种同学是不是也要丢大人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越讲越恐怖。
于微微按着胸口,轻轻叹了口气,满脸忧愁的模样:“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呀?”
她的同桌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情道:“远着她点吧。”
于微微连连摇头,微垂下眼帘敛去了嘲弄的眸光:“那不行,我和她可是好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