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秦国境内,疾行数日到了咸阳,只在某处找了个民宅安顿下来。
秦国上下国丧已逾一年,方揭了三日的素白丧孝之物,又要重新挂了起来,处处是一派肃穆之象。
赵跃心中也跟着哀怨,顶着一脸猪头式的脸到处招摇,现今两颊的瘀血正要散开,青紫的颜色显得特别诡异。
赵跃清晨给赵政梳头时,偷偷地也照了铜镜,那不看入目的色块真是丑极了,怪不得赵成好几次瞧着她的脸欲言又止。更可气的是那几个稍稍相熟的侍卫,连一声“姑娘”也不叫了,直接跟着蒙毅改口唤她“丑儿”,还老是让她干重活累活脏活。
果然真心经不住颜值的考验,长得丑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欺负,长得好看的脾气再差也放在手心捧着,前者说的是她赵小跃,后者说的是某赵小政。
赵跃气得直哼哼,自兜里掏出从蒙小毅那里坑出来的铜板,背着赵政悄咪咪地在路旁农妇的手上买了几只鸡蛋,而后躲进马车里往水壶里偷偷放了两个,生了那煮茶的小炉子。
赵跃托着腮等着那水壶咕嘟咕嘟煮开之后,欢欢喜喜地揭开盖子用筷子夹起来放在冷水里激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剥开壳子,拿起白白胖胖的鸡蛋往脸上滚。
赵跃叹了一口气,夏无且的伤药已经尽数留给赵小政敷脸了,根本没她的份儿。她现今失宠,被他们放在一边自生自灭,有了吩咐便做事,没有吩咐随便找个地蹲着别碍着人家做事就行。
赵小政也没了心思折腾她,因为这个她居然还觉得日子忽然有些无聊。
……
内室之中,换了一身素白丧服的吕不韦进了王宫例行祭拜,顺道与王上商谈赵政之事。他回来后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瞧了赵政一眼,不忍与他告知真相。
赵政端正地跪坐在案子前,见了他这神情心中已经明了,眉心间轻蹙,眸子里稍稍透着一股失望,“父王尚不敢认我…是与不是?”
吕不韦顿了顿,“这几日华阳太后使了手段频频让成蟜公子出彩,庶长们虽不满她的作为,但是王上子嗣稀薄,成蟜公子作为嬴姓血脉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小年纪便能拉起弓箭,聪慧可人自然…受到重视。”
“吕不韦,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凭什么他发达了便将我弃了?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外头的赵姬虽也穿的素净,面上却是打扮一新,本以为子楚会回来风光接他们母子,一进门竟听到这么寒心的话,“你们都是骗子!”
赵姬面上垂着泪,拉起赵政来,“政儿,既然他不要我们了,便去跳了渭水,让天下耻笑他这个缩头乌龟,连妻儿都不敢认。”
吕不韦急急拉着赵姬劝慰,“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赵姬说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她也没有勇气真去跳了渭水,等着吕不韦来拦着他,便依着他的搀扶嘤嘤的哭着。
赵政手中暗自握紧了拳头,蒙毅已经与他汇报过,那三位庶长虽知道赵政的身世,却没想到那华阳太后先人一步,贿赂不成便开始威胁。
与其说是威胁实则也只是推脱之言,他们已经暗自站了队,“吕公,去找老庶长。”
老庶长是惠文王的庶公子,也是昭襄王之弟,性子十分温和。当年武王早亡,无心参与宣太后三子的王位之争,早早自请回了封地,后来清除“四贵”之时,宫中庶长之位急缺便被昭襄王想起来,邀回咸阳当职。
在公族决断之事中,十分中肯不偏不倚,虽未显名,却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嬴世族皆尊他为叔公。这老庶长虽已经不管事,却是唯一一名现存的实在长辈,现今在职的多位庶长皆是他举荐,因此,在那些庶长面前十分有威信。
吕不韦的声音压低了些,“公子想怎么做?”
“我剩下的筹码也只余这嬴姓血脉,殡期之内,我去祭拜应当不算过分。”赵政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手中缓缓探着自己的腕上这一脉息,怕是连这个也……他心有了主意,而后果决地朝着吕不韦拘礼,“父王只有两个公子,即便我不受重视,若是折损了,这个责任应该无人敢担着。吕公只需说,我要死了。”
吕不韦听了这话,他一时之间竟也没想到这苦肉之计。虽是冒险但大丈夫本该善谋,他对着赵政的性子有了几分欣赏,双手交叠,“公子放心,老臣定不辱使命!”
“什么要死了?”赵姬急急抓住赵政的双臂,若是没了这个儿子,她还有什么价值,“阿母方才说的都是混账话,政儿万不能做傻事!”
“无事的,只是做做样子。”
赵政的眸子里柔和了些,拜别了赵姬后便急急往马厩奔了过去。
赵小跃坐在马车里偷偷摸摸地敷着脸,忽而听见一阵马嘶声,那车突然转了头便这么开动了。她吓得屁滚尿,急急扒着马车壁揭开帘子瞧,正是赵小政驾着马车飞驰。
那马车在市集上横冲直撞,赵小政还算有些良心,口中大喊“闪开”,路上贩卖物件与牲口的小贩商人纷纷急急避开,后头的家仆与侍卫也跟着跑,可惜脚力终究不如赵政的马车,一会儿便落在后头没了踪迹。
赵小跃两只手拿着白花花的鸡蛋,蹲在马车里瑟瑟发抖,这赵政不会是想不开要一头撞死在秦王宫的宫墙上吧?
好在王宫门口,赵小政终于恢复了理智,强制牵紧缰绳停了马车。
后边那些吃瓜群众许久没见过热闹了,纷纷对着他指指点点,口中议论纷纷皆言这小子是不是发了疯,竟敢在王宫门口冲撞。
宫门口来的竟是个俊秀的少年想想也不是个糊涂闹事的,那守卫的军士鲜少遇到这情状,虽懵圈迟疑了一番,无论来人气度样貌怎样,靠着宫门太近自然不能不管,提着刀剑便过来探了个究竟。
赵政根本不顾周遭的情况,一边往那王宫门口逼近,一边解了腰带脱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直至露出白色的里衣,而后取了袖子里的白色系带扎在头上。没等着那些侍卫靠过来,便即刻跪在了地上往森严的宫门膝行,一行一言一叩首,“秦孝文王之嫡孙赵政,特来拜祭祖父。”
战国时期的丧葬之礼繁复,必须规规矩矩地历经殓、殡、葬三个阶段,之后还需新任国君守孝。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但理论上放不了太久,殡期之后就要葬了。
秦国本就强大欲争天下,秦景公时期的葬礼就以天子的规制,七日而殡,七月而葬。殡期之时,供王族子弟以及百官祭奠哭丧,今日刚好殡期的第七日。
赵政迎着侍卫的刀剑膝行,口中冰冷,“王族之人皆可祭拜,我是王上嫡长子,为何不让我进去?”
那侍卫虽不知情状,但也是知道一些传闻的,公子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敢冒领,瞧着他气度不凡,口中也软了下来,“公子不要为难卑职,回去吧。”
赵政站了起来,胸口贴在那刀剑上,目中坚定,“我要见父王,还不去禀报?”
侍卫长闻言倒也没再为难,示意副手继续阻拦他进去,而后急急往里头去通报。
蕲年宫之内,秦王子楚跪在灵柩之前听了侍卫来报,激动得就要起来去瞧,那华阳太后咳了一声,“公子政不是在赵国吗?外头的那个怕只是个疯子胡闹,即刻叫人轰走。”
“母后…”子楚见华阳太后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他,便忍气吞声挥了挥手,“照着太后的意思办!”
那侍卫长出了宫门即刻便吩咐士卒将赵政架走,谁想还未上去,赵政一个冲撞,胸口往前抵了几分,那剑尖渗出血迹,“谁敢过来?”
“公子还是不要违了宫规,否则卑职的刀剑无眼。”
持剑的士卒不敢造次,手中不稳稍稍缩了回去,赵政趁着这个间隙往宫门那处进了进,“我不知什么规矩,只知今日最后一日殡期,非入宫祭拜不可!”
宫殿外围,一辆宫车急驰过来,宫车里头吕不韦来不及下车,便直接掀开车帘子大喊,“殡期本该接受王室与百官的祭拜,岂有拒人之外的无礼行径?”
赵政听了这声音,心中便有了数,朝着那侍卫的刀剑上硬生生扑过去。
赵跃窝在马车上暗中观察了许久,没想到赵政豁出去了,真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今他周遭无人要是被人借机除了那可就麻烦了。
“公子!”赵跃急急下了马车,奔了过去防着那刀剑,大呼,“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公子!”
赵跃的脸格外的丑,配上那狰狞的表情,吓了那侍卫一跳。
便在这时,吕不韦扶着一位老者急急下了马车,那老者见状喊了身侧骑马的侍从,“快拦着公子做傻事!”
蒙恬带着侍从,闻了命令即刻上前护着赵政,防止意外的发生。
殡期之时外头剑拔弩张,里头的秦王子楚与百官自然不能这么坐着了,华阳太后喊着稍安勿躁也无用了。
子楚心中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一个人敌不过一个华阳太后,可若是有王族族老的支持,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子楚站起身来便往宫门处疾行,王上起身,身后的一众官员自然也要跟着去了。
出了戒备森严的宫门,见了那老者,即便是秦王子楚也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叔公”。
“不必解释了。”老庶长的拐杖重重地砸了地面,“我听闻王上的妻儿回了大秦,那几个管宗族之事的个个却不敢接手,个中缘由我也打听了清楚。瞧瞧这周遭的民众,若皆学着你这个大王,这大秦还有礼信忠义可言?做丈夫做父亲的理应带着他们去嬴宗族认祖归宗才是,现在这是做什么?拿着刀剑刺孝子之心?子有孝心,便让他进来祭拜,而后认祖归宗。”
子楚头一回见赵政,听着他口中喃喃唤着“父王”眼圈儿便红了,弃了他足足有六年,而今变得如此出挑,那样貌极为端正,脸型与眉眼长得随他母亲,瞧着便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
子楚心中深知这是个机会,一腔的话语要与赵政说却被他生生压下来,手中伸过他的腿弯一把将他抱起来闯进了那森严的宫门,“来人,传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