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兰池与春光

邯郸靠着赵国北部边境,对面便是魏国的邺城,从地图上来看,赵国国都邯郸的位置当真是危险,即便修了护都城墙,但也还是突兀,一旦魏国军队攻过来直接给一锅端了。由于离魏国边境近,当初出行时约定只管各自先过境脱了赵国的掌控,而后等在邺城汇合后再做打算。吕不韦那处也早已花重金上下打点,买通魏国边境邺城的长官,便是连那些小驿馆也不会帮着赵国为难赵政他们一行人。

本来的计划是吕不韦亲自接赵姬母子,但他与赵王周旋几次,察觉那赵王的回复反复无常,待他稍稍调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赵姬的问题。吕不韦虽生气赵姬的作为,为了大局也只好忍了。他先前愤愤而去也是明面上做戏,而后写了书信回报子楚赵国不愿放人,让子楚尽力联系秦国嬴姓一族压制羋姓一派的人以防趁着子楚登基时兴风作浪改立成蟜为太子。此次机会绝不可失去,明的要人不行便暗中偷渡,吕不韦另一面则在暗地里做足了准备,折回邺城等着赵姬母子。

为了保证赵政的安全,赵姬那一队的人作为诱饵护送的人更多,走的尽是官道,万一赵国那处追过来,至少确保公孙是安全的。赵姬临行之时瞧着自己这一队马车配置齐全、侍卫数量众多甚为满意,只给赵政留了一声“保重”便在姜英的掺扶下径直上了马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是个诱饵炮灰。这吕不韦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好歹也是温情过的人,打着少主年少赵姬才是主子的旗号,暗自保着赵政而直接送赵姬到刀尖上。

赵政心中早已洞悉吕不韦的打算,静静瞧着自己的阿母就这么走了,垂首行礼之间,原本要说的话也被生生堵回了肚子里。人家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里可是连着心的母子啊!赵政的心头尖上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疼痛,瞧着那豪华马车驰远了也只能强行咽下去。他这些年吞咽的屈辱早已数不胜数,终有一日他定会数倍的讨回来。

赵政抬眸瞧了一眼赵宅,转身面上又恢复了沉闷的平静,冷声吩咐赵成将自己的那些行李物品搬上马车,而后在赵成的掺扶下踩上马车。这一上马车才发觉自己根本无处立足,那一只小猪四仰八叉呼呼大睡正好挡了他的路。赵政的小眉头稍稍拧起,而后双手放在下裳处,提起来叉开步子直接从她身上跨过去。

赵政身着那种贵族公子常穿的开裆牛鼻裤,要是赵跃醒着瞧见这种情状,非得鼻血和老血一口气全部喷个精光。鼻血是因为那种难以言状的春光,老血是因为赵政对她赤-裸-裸的鄙视和蔑视。这个时代最大的鄙视便是箕(jī)踞,说白了就是叉开腿对着人家坐着,那荆轲刺秦失败了也对赵政这么干过,如今……她小赵竟然胜过这种,死了也该气活了。

赵政由着自己的本性任性了这一回,心里即刻舒坦了,而后摸了摸宽大的袖子兜里藏着的她平日里看来看去的小镜子还有储名给她留的书,留着日后与她好好算算账。

……

赵政这般回忆着在赵国的一桩桩事,万万没想到最后的思绪会落在这么一只没有用的小猪身上。赵政心中察觉自己应该的是觉得无趣了,透着车帘的缝隙瞧着那邯郸的城门渐渐远去,本该按着计划走小路,待那些守卫已经离了他的视线时,悠悠地道了声,“阿束,以最快的速度...官道疾行。”

一路疯狂疾驰大约下去十数里,阿束死死牵着缰绳一刻也不敢怠慢,虎口处虽早已因常年驾车生出了厚厚的老茧子,也架不住这种高强度的奔波暗暗发着痛感。阿束还不足二十岁,心性却很好,咬着牙闷声不吭。到了天色快晚之时,赵政隔着车帘吩咐他缓下速度找个客栈暂且住下再说。那双手松懈下来,偏偏开始止不住的打颤有些控制不住马车的方向,几个颠簸下来所有的人都醒了个脑。赵成虽是个粗汉子,反应再迟钝但也是长着眼睛的,颠了好几下急急忙忙抢过他手里的缰绳,口中虽是埋怨,却是贴心让阿束去休息,“驭者最该珍惜自己的双手,若是废了,日后该怎么讨生活。”

阿束垂着脑袋,右手腕处开始抽筋,这是他的重大失误了。他心中懊悔,左手死死按着自己的右手尽力恢复,那神情已经快要哭出来。

赵政察觉外头的情状,便让赵跃掀开了帘子,瞧见阿束在那处啜泣也没说什么,便默认了让赵成暂时代替他来驾车。约莫三刻钟之后,终于在路边寻到一处看起来干净的客栈,赵政便做主入住了这家客栈。

……

“阿叔,我与我家少主人要住店。”

赵跃屁颠屁颠率先跑过去与那老板搭话,抬目便瞧见老板身后木制的墙壁上挂着两种字体,想着快到边境之地了,为了方便两处客旅应该是用秦赵双种字体来注释。

“真是稀客!”那店老板见了客人笑脸相迎,并没有因为是少童就轻慢,双手交叠客气地对着赵政拜了拜之后,而后对赵跃指着身后的木牌,“还剩的客房皆在此处挂着,小客官随性挑一个吧。”

赵跃跟着赵政的时日虽说不足一个月,但是偷偷跟着赵政学了一些字,她艰难地辨识着,大部分还是不认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好好一个大学生,十几年的书都白读了,到了这里回炉重造又成了妥妥的文盲,只得眼巴巴的求助赵政。

赵政暗自观察着这家店,只用干净雅致四个字形容即可,而后抬目瞧着那上头的字,秦赵的文字他都是熟识的,那木片做的精致,边缘云纹修饰,内中字迹俊逸秀丽,上头客房名与价目标的十分清晰,心中的警惕也被这种舒适的氛围打消了一半。

赵跃见他久久不发话,难不成他也不认识?赵跃小声地与他说,“少主...上头写着什么?”

赵政突地瞧了她一眼,直接与掌柜说了决定,“便要那个兰池房,另外再要一间下房与我的随从与马夫。”

赵跃付了押金,接了木牌子与钥匙,与阿束、赵成分别提着赵政的随身物品跟着伙计去了兰池房。果真房如其名,推开窗子,外头正对着一处别致的池子,波光粼粼,周遭种植着一片兰草。孔子曾说,以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只是现今不是看兰花的好季节,那些兰草青翠一片,没有花朵来装点,自然不会有盈盈的香气入室。

……

安置好赵政之后,阿束闷闷地跟着马车去了马棚,弯着身子抱着马草喂了累惨了的马儿。赵成口中衔着一根狗尾巴草靠着马车,在旁侧瞧着阿束仔细又认真做着这些事儿,只觉得这个小青年呆蠢得有点过分。

说起来,他们也只是临时凑起来护送公孙赵政回秦国,彼此仅仅是认识,不算太过熟络。赵成吐了狗尾巴草,掩了掩自己的大胡子,胡子边缘仔细看着,尚能瞧见青黑色的刺印。他几个月前还在秦国的狱中服刑,本以为会在那处待上一辈子,因着这一身的功夫重新得了名字,现今瞧着夕阳落山的景象,真正是美妙。

阿束不会说话,喂好了马儿之后,垂下的眸子落向赵成,瞧见他安稳又满足地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抱着剩余的马草往客栈的后室里头去。

他们都是奴仆,自然是住不了好的客房,好在一般的客栈都会预备一些下屋或者柴房一类的居所供那些贵族主子安顿下人。赵政多花了些银钱,让他们住了有些模样的干净下房,又给他们两个仆从添了几件像样的干净旧衣裳。

阿束住下房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干净点的就更少了。他一直以顺从懂事又会驾车被主人们青睐着,只是这般的好手也逃不出被辗转发卖的命运。这一回算是运气好,被吕不韦买了下来,日后若是长期跟着赵政这样的主子,想想也该是不错的。

阿束仔细的想着,路过后厨之时,客栈的老板正催促着伙计快些备些热水,想必是给自家主子备着的。阿束想着现今无事,多做一些事也好报答公孙宽厚之恩,便向前去咿咿呀呀地与老板比划,只可惜比划了半天也未明白他的意思。阿束心中焦急在过道处直接拦着端热水的伙计,而后终于端上了热水。

……

客房内处,赵跃接过阿束提来干净的热水,加了些井水调配温了以后,用这温水打湿洁白的巾帕仔仔细细的在赵政面上擦着。她虽只用了胭脂与青黛修饰,算是手残之中的上品了。好在画个日常的妆容她还是行的,没有丢阿迪手把手传授经验的脸。可赵政偏偏嫌弃得不行,路上已经擦过一次了,现今依旧怀疑她偷懒,非得命令她再好好擦个干净。

反正她根本不介意再仔细揩一次赵政的油,帕子在他的眉梢上晕拭,反复几回,那青黛的颜色在帕子上又染上了些淡淡青墨色的痕迹,果然……还是有残留的。赵跃叠了叠帕子,换了干净的地方接着开始擦拭眼皮,还未触及赵政的肌肤,只见赵政的眸子一转,目光落在方才用过的帕子上,小眉头拧成一团。

赵跃挺住了手,顿了顿,而后心中明了这是嫌弃帕子用过了呀!她笑了笑,装傻充愣,直接将这用过的帕子往他的眼皮上按去。

赵政从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即刻攥住了她这胆儿肥上天的小猪蹄,而后加了十二分结结实实的力道。

赵跃手脖子吃痛,这才想起来自己作过头了,连忙开口求饶,“小赵这就清洗帕子。”

赵政瞧着某小赵终于低眉顺眼地服帖了,神色也好看了一些,将那小猪蹄嫌弃地扔出去,而后默然盯着她仔仔细细地清洗帕子。

赵跃心中郁闷,暗自记下他又一个禁地——洁癖。

等赵政清洁干净满意了,外头已经入了夜。赵政对着镜子检查无误之后,瞥见赵跃又不知在忙活着什么,想起了一件事来,眼中的光暗了暗,“我记得小赵曾经在书中瞧过楚地的春光,小赵说说是哪本书简上的春光最好?”

赵跃手中的帕子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惨了,那时在燕丹面前吹嘘过了头,说那些楚地风光皆是书中所得,今日的状态明白着告诉赵政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她一个未出国邯郸的赵女如何会对楚国风貌如此熟稔,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其实她是个两千年后的楚人而后穿在了现今赵人身上吧?

赵跃闭了闭眼睛,脑子里反复回放楚地那些个篇目,她心中崩溃,脑子里一片浆糊,开口便是她前世单曲循环了很多很多回的小诗的歌[1],“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等着她一首《山鬼》唱了一小半,渐渐就变成了哼哼,因为她发觉这首辞描绘楚国春光很少…兴许连个春光都不是,这是妥妥的情爱怨辞,而赵政十分厌恶这些旖旎情爱轶事。

只是赵政并未多说什么,竟闭着眼仔细听了起来。赵跃心中有点打鼓,有没有人告诉她,到底是谁带歪了节奏,她怎么脑洞大开与他唱这么穿越的歌?

赵跃口中卡了一会儿,最终打定了主意,鼓起勇气提了些音调,坚持将这歌认真唱完。

作者有话要说:[1]给班长打电话,此处爱诗班小天使阿男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