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靥悠悠转醒,眼前是一片混沌。
身下硬邦邦的,硌得她很不舒服,她撑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趴在一株老梅树上。
她伸手想揉揉眼睛,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化回了妖身,脚腕上的金锁环不知所踪。
明明前一刻她还同萧煜一起在秘境中,现在周遭灰蒙蒙的,也不知是到了哪里。
树下站着两个人影,怎么都看不清楚脸庞,两人朝着白靥伸出手,仿佛在亲昵地唤她下来。
这场景莫名的熟悉,虽然她记不清楚在哪里经历过,可下意识地觉得树下接住她的人应该是萧煜。
她熟练地跃上枝头,飞身朝树下扑去,半空中,灵巧的白狐一个翻转,化为雪肤乌发的女子。
即将扑入对方怀抱时,那身影像是水中涟漪被投入了石子,散于无形。
白靥呆愣在当场,心中缺失了一角,莫名惆怅。
她看向四方的天,灰突突一片,总觉得自己又被人抛下了,下意识想去搜寻萧煜。
可这究竟是哪里。
萧煜浑浑噩噩看着前方争吵的众人,其中两人的面孔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沉寂了多年,可此刻他们虽然面色不虞,却鲜活生动。
来不及探究发生了何事,他竟然湿了眼眶。
有多少年不曾发自肺腑地欢喜过了?他自己都忘了那心口颤动激荡的感觉。
他仔细凝视着父亲的脸,那张脸端正肃穆,此刻听着家族长老的激愤之言,只是敛目垂头不语。
长桌旁围满了人,萧煜一一看去,见萧家旁支血脉的一众老者已经聚齐,他忽然就意识到这是在议论何事。
那花白胡子的族叔站起身正在苦劝:“家主爱子心切,我等岂会不知?可这件事关系到萧家全族,不能只听你夫妻二人之言啊。”
众人附和。
这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中仿佛只有这张长桌,萧家众人和萧煜这个看客。
那族叔继续说道:“当初萧家全族迁徙到青州,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站稳脚跟,这里本是妖修盘踞之地,那些异类岂是好相与之辈?如今他们定要趁机狮子大开口,我们若是把灵脉交出去,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毁了一半,等我们实力衰减,那些妖蛮再来个一网打尽...”
此时另一位面色倨傲的老者接过了话:“说的正是,像我等这样的修士大族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妖蛮的眼睛时刻盯着,少主他不好好防备也就罢了,竟主动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他的眼睛扫过上首坐着的夫妇二人,话音尖锐了起来,“这样的资质和心性,如何能担得起我萧家的少主之位。”
萧煜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藏于袖袍中的手紧握成拳。
当年被囚于妖族地牢中时,他曾经猜想过,萧家嫡系旁支混居,人心复杂,也许父母会受到族中的刁难和奚落,现如今这一幕在他眼前呈现,就算心中早已知晓,他仍是控制不住地血气冲头。
作为家主,父亲一向严于律己,此时被族人质问,他拧紧了眉头开口:“是我教子无方...”
只这一句后,他又恢复了沉默。
骄傲好胜的母亲却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美丽的面庞上写满了憔悴,眼下挂着淡青色,“阿煜是我萧家嫡系的长子,未来的家族掌事者,如今他落了难,偌大一个萧家竟然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她虽是女子,却常年习武,说出口的话也带着锐气,“更何况阿煜才十五岁,妖修的法术惊奇诡诈,他斗不过才被抓了去,难不成你们想就此舍弃了他?”
这一连串的质问出了口,她再也没了顾忌,“不要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就算我嫡系一脉没了继承人,这家主之位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这话说得直白,在场众人面色陡变,有几人直接站起身来,“你们嫡系虽然尊贵,可也别忘了支撑起门庭的众多弟子都是我旁枝的血脉,没了这些人,你形单影只又如何能成事?”
两方人马并未谈拢,且有闹僵的趋势。萧煜的叔父见一向严苛的大哥不善言辞,大嫂脾气又太过刚烈,只得去安抚众人,留待日后再谈。
众老者甩袖离开,场景如水雾般消散。
萧煜不由自主向前追去,见父亲独自站在山崖下,他想张口去叫,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山风呼啸,待走得近了,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不对劲。
他之前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父亲的脸,甚至经常想躲着他,只因父亲待他过于严苛,整日板起脸要他收敛心性,好好练功。
刚刚族人争执时,父亲沉默寡言,看不出什么表情,现在他独自一人,脸上却满是自责。
看着父亲孤单的身影,萧煜心口处的愤懑化作了酸涩。
那时该是秋日吧,山中的枫叶红成一片,风一吹,红叶簌簌地往下掉。
那一团火红颜色化作了另一个身形,一身裘衣,长眸中满是算计。
一看到此人,萧煜的眼神立刻凌厉了起来,颇是有些咬牙切齿。
妖族的赤狐王。
两族和谈挑选在领地边界,双方都只有头领带着少数的弟子前来。
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此时却有些疾言厉色,“涂休,两族相谈,话一出口便是君子一诺,你妖族自认同人族修士并无差别,却为何要干出这背信弃义之事?”
他逼近了对方,“灵脉是修士的根本,商谈好的数目,为何突然变卦?难道你想将我们萧家逼得走投无路不成?
一身裘衣的狐王眼中却满是讥讽,“萧炫,说到背信弃义,挑起灵脉之争,你萧家当居首功,灵脉本是天生地长众人共有,若不是你们驱赶我族修士,妄图将青州据为己有,我等又何必如此?”
他的额间有一簇印记,内力激荡时越发的鲜红,“真是苍天开眼,你那小崽子自己送上了门,别忘了,现在是你萧家来求我们。”
他仰天长笑,末了又眯起眼眸看向对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是从你们那学来的。”
狐王将价码提高,留下一番张狂言语后扬长而去。
萧煜看着父亲将盛怒强行咽下,回到萧家后却独自将自己关入密室。业火秘法加上萧家独有的灌灵阵,可短时间内令修为暴增,只是对筋骨灵根的伤害却巨大。
父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的筋脉蜿蜒突起,冷汗涔涔流下,关键时刻,法阵的灵光骤然熄灭,母亲闯了进来,她错愕半晌后红了双眼,走上前捶打着父亲的身躯。
“强行突破,自毁根基,难道你疯了不成!”
父亲吞下几颗疗伤的丹药,露出的一截臂膀却在微微颤抖,“妖蛮无耻,出尔反尔。他们索要的筹码太高,族中那些老人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灵脉被异族瓜分去的,阿煜向来不被他们喜爱,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打算?”
母亲捶打了一阵,看着道侣憔悴的脸色,心中忽然升起悲意,两人互相搀扶,无声地对视。
这一幕幕景象现于眼前,萧煜心中的愤慨渐渐化作了自责。
他握成拳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在心中无声的问自己。
你又有何面目去怨恨?
少时张狂,疏于修炼,不被族人所喜。
依附父母,不听劝教,致使双亲受难。
骄矜无知,冒犯异族,给萧家惹来无尽麻烦。
可这本该由他这个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一人承担,不该报应在父母头上。
灰云翻滚,他看着父亲集齐了萧家内门的精锐弟子,夤夜出发,忽然就有了预感。
他仿佛是这天地间的一抹游魂,拼命地追赶,却始终追不上前方那一袭黑衣的中年男人,法器的金光在云层中闪烁,那一众人影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结局。
两族和谈再无进展后,萧家的当任家主萧炫突袭了妖修的领地,可当夜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赤狐王早有准备。
那是一场混战,业火的红焰和法阵的金光交互,黑夜仿佛都被点亮。
萧炫和涂休是两族顶尖的修士,两人都修习暴烈的火系功法,从天黑战至天明。
除了夺子之恨,两族间绵延已久的争斗早该做个了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双方誓要斗个你死我活。
萧炫自伤灵根强行突破,渐渐露出疲态,他与狐王互相伤及要害后落入山涧中。
暴增的修为消散后,他的筋脉灵根一寸寸断裂,倒地的那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萧煜看着父亲倒下,心口冰凉,虽然早已知道结局,可这一切在眼前发生,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几乎要让他窒息。
父亲一向不苟言笑,不喜他的骄纵,他看惯了冷面和不满,却不知父亲竟也可以为了他激战至疯魔。
原来父亲竟这般在意他么?
他飘忽至近前,看着在混沌天地间倒下的尸身和那张苍老面孔上始终未曾合上的双眸。
那一瞬间的悲痛使他卸去了所有的挣扎,无声的泪顺着眼角缓缓淌下。
萧煜垂首站在原地,多年来在心间构筑的高墙逐渐崩塌。
就算他再苦心修炼,坐上家主的位置,将一众宗族老人都踩于脚下又有何用?过去种种就如同无法抹去的烙印印刻在他身上。
父亲为他战死的时候他在哪里?
是了,他被关在妖修的地牢中。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该自我了断,亲手斩断了这枚筹码,父母也不会双双陨落。
可她的母亲呢,父亲身死,没了家主的庇佑,母亲又会如何?
一截法器飞来,捆住了他的双手,浑浑噩噩间萧煜被铁链拉着向前走。
家主覆灭,萧家群龙无首,众位长老们苦劝母亲,要她选出一位新家主主持大局,那一张张面孔苦口婆心,其下究竟隐藏了什么无人得知。
“家主陨落,少主生死不知,如今就算斗个你死我活又有何用,不可逞一时之勇啊......”
“只要灵脉握在我们手中,留存实力,待以后再徐徐图之......”
他强势炙烈的母亲一身黑衣,在一众族人间站得笔挺,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决绝,任凭众人如何劝说,她始终不松口。
他看着母亲一身劲装,被捆缚住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这是他深埋于心中,多年来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
场景倏忽一转,他又回到了阴暗的地牢中,被关了将近两年,连他自己都已经没了任何期冀。
那天的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味道,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亮起了一束光,他遮住了双眼,忽然被粗暴的拉起向前拖拽。
被扯出地牢的一瞬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可不等他有片刻的欣喜,便被一身形壮硕的妖修推搡着走上高台。
他被捆缚在石柱上,看着下方的混乱,母亲带着嫡系亲随弟子们杀成一片。
他看惯了母亲的一身黑衣,可今日她偏偏穿得鲜红,长发高高挽起,手起剑落,举手投足间带着凌厉的杀意。
母亲显然留意到了高台上的异动,冷艳的面庞有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和焦急。
萧煜忽然就明白了妖修们为何在此时将他带出,他是扰乱母亲心智的一枚棋子。
他转头望向四周,四根雕琢着怪异符文的石柱伫立在不同方向,前方留有一缺口,仿佛是故意摆出的破绽。
那是一处死门,诱敌而入的死门。
别过来,别上当......
萧煜在心中颤抖着呐喊,如果是在平日,以母亲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一处诡谲的法阵,而他是法阵中心的诱饵。
可天下间哪一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身处绝境却无动于衷呢?
一身红衣的女修冲出了合围,开始朝着法阵边缘靠近。
快了,就快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救出她的阿煜。
萧煜开始剧烈挣扎,只可恨手脚都被捆缚,他如同一头困兽般用头颅撞击着石柱,柱身晃动,簌簌的砂石落下,被隔绝了灵力后,他不过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挣脱得开。
他想大声地喊叫提醒,奈何声音被堵进胸腔中,在目眦欲裂的绝望中,母亲已经冲入了死门。
那一瞬间的静默中,所有的人都缓慢地化作了漂浮的灰影。
母亲转头看了他一眼,场景清晰,她的乌发甩过脸颊,望向他的眼眸中有璀璨光彩。
他无声的张口,想和母亲说句话。
“嘭”的一声,漫天的血雾炸开。
灰蒙蒙的天地中,所有事物都慢了下来,只有这一片鲜红在他眼前反复蔓延。
萧煜浑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双目赤红,散发的戾气仿佛能毁天灭地,捆缚住他的法器和石柱都化为了灰影散去,他痛苦地嘶吼捶打,将大地打出一片陷裂。
灰影消散,他一袭黑袍孤零零伫立在天地间,疯狂过后,他终是佝偻着跌倒在地,将头埋在了衣袍中。
有呼啸的风带来一声质问。
“为何愤怒至此?”
“若不是你任性落入敌族之手,又哪里会引出后续诸多争端?”
“你只看到父母惨死,却看不到那受牵连的众多弟子。他们为你赴死,只因你身处高位,即使你骄横任性,即使你担不起这一族重担。”
“你有何可怨?”
萧煜低垂着头颅,双眼迷离,受这声音蛊惑,他在心中认命般地回答。
是我辜负了众人。
只该怨恨自己。
他们本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多年来心中支撑着他的一口气散去,他忽觉疲惫异常,再没了挣扎的渴求,追随着那道声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白靥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处隐秘之地。
这里既不是现实也不是幻境,只有漫无尽头的灰茫茫的天。
前方的雾气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靥大喜,追赶至近前一把扯住了黑色袖袍。
她一叠声地询问:“少主,这地方真奇怪,我们前一刻还在秘境中,后一刻就到了这里,是不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禁制?”
询问声忽然顿住了,白靥望着萧煜的脸,有几分愕然。
萧煜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眼角淌下泪来。
白靥看得呆了,她在萧家十数年,见过少主各种冷冽表情,可这失魂落魄的悲伤模样却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手忙脚乱地替他拭去泪水,可那眼泪却越擦越多。
像是看不到白靥一般,萧煜眼神呆滞,机械地朝前方挪动脚步。
白靥着急起来,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想将其唤醒,可男人的身体被某种力量操控着前行,他甩脱开她的手臂,力道极大。
前方的茫茫雾气散开,一道石门突兀地显现,诡异的符文歪歪扭扭,昭示着不祥。
眼见萧煜已经失去神智,而那道石门又散发出浓重的死气,白靥心急火燎,她本是妖修,力道不弱,可此时却束手无策。看着萧煜已经将手臂探入石门内,她心一横,与他十指相扣,不管那石门有什么古怪,总归要与少主在一处。
萧煜看向石门,那里并肩站着他的父母,二人神态鲜活,朝着他微微伸出手。
他附和着脑中那道声音,只觉得心境一片平和。
没错,他所在意的人相继离世,而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思所维护的也不过是水月镜花,拖拽着残破不堪的宗族,又有何意义。
可总有一张灵动的脸交替闪现,有一道清亮的嗓音在天际叫他的名字,他顿住脚想仔细辨认,可父母已经近至眼前握住了他的手,一道吸力传来,残魂飘忽间就要遁入石门中。
一只莹白的手从旁探出,覆在他的手掌上,石门像是有所感应,白光乍现,空间扭曲变形,神智骤然回转,两人的神魂化作两团荧光,互相交织着从天际裂开的缝隙中飞了出去。
暗室中,涂山正紧张地盯着灰袍老者,六角法阵忽地爆出一阵火光,阵眼中心的阵盘无故自燃,老者睁开双眼,“噗”地吐出一口精血,神态萎靡不振。
眼见老者就要歪倒,涂山扑上前扶住了他,见他周身灵韵激荡神魂不稳,急忙从储物袋中翻找,慌乱间将几个药瓶掉落在地。
老者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无力地叹息,“遇到点小状况就如此手忙脚乱。”
涂山急急拔开瓶塞,倒出几粒药丸喂到了老者口中。
丹药中的灵气迅速沿着经脉流转,几息过后,老者的脸色有所好转。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眼睛望向毁掉的阵盘,额头的纹路皱了起来,不甘地一拳捶在地面上,“多好的机会,明明就快得手,居然让他给跑了!”
他一发怒,气血又再度翻涌起来,涂山连忙抚着他的胸口,“褚老,事情已成定局,你尽了力,就别再懊恼了。”
见老者脸色颓败,他想起魇阵需要摆阵人以自身的一缕神魂为引方可生效,若击杀未能得手,摆阵人必遭反噬,神魂受损,也不知以后状况会如何。
想到这里,涂山一阵黯然。
他开口问道:“魇阵威力巨大,那姓萧的男人竟也能全身而退,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者正双手掐诀运功恢复伤势,听到这话开口答道:“那小子半只脚已经踏入了死门,可不知为何,最后关头法阵居然放走了他。”
他叹了口气,“只要有精血之物为引,我白家的魇阵咒杀万无一失,难不成真是萧家气数不该绝吗?”
小小的暗室中灯光昏黄,一时间两人垂头不语,气氛有些凝滞。
静夜中,周遭的灵气突然有些不寻常,老者和少年都是妖修,对灵气的变化感知极为敏锐。
涂山率先站了起来,神色警觉,“外面的灵气波动很大。”
老者脸色仍有些苍白,他以法杖撑地站起身,两人戒备着走出暗室。
漆黑的夜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修行人的灵识感知远胜双眼,老者凝神敛息向远方望去。
南方的山林上空,有灵气聚成的漩涡乱流,这方圆几十里的灵压都已经乱了。
老者脸色肃穆,喃喃开口说道:“有灵脉附近的护脉大阵被破掉了,这...莫不是这条大灵脉也要消散了?”
秘境内,萧煜和白靥同时睁开了眼睛。
白靥一骨碌爬起身来,一瞬间的头晕目眩后她缓缓打量四周。
风缓慢地吹着,身后白色的花海连绵。
她惊喜道:“少主,我们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住了萧煜的手臂,回头时却发现男人背对着她,以手撑地,身躯竟然在微微颤抖。
白靥有些错愕,仔细打量才发现萧煜出了满头的冷汗,后背的衣袍打湿了一片。
她绕至男人面前,见他低垂着头,发丝倾泻,脸色有几分苍白。
萧煜知道自己必定是中了某种秘法,一缕神魂被摄取,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是那么漫长。
少时的记忆被他埋藏进心底,多年来从来不去碰触,伤痛和屈辱化为了他忍受严苛枯燥修行的动力。
抛却无用的纠结悔恨和午夜梦回,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
可父母惨死的场景在他眼前重现,萧煜才发现,自己远没有那般心如坚石。
他不知是谁以这样诡秘的手段对付他,但此人显然对他的过往经历知之甚详。父亲身死时,他被囚于妖族地牢,有关父亲的一切都是之后从族人口中听得只言片语,而他满心愧疚,甚至不敢也不愿多问。
可方才,父亲那死不瞑目的脸就在他的面前,还有他惨烈赴死的母亲,两人陨落时的场景反复上演,仿佛没有尽头,他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黑暗,而自己是一个懦弱偷生的胆小鬼。
那诡异的声音操控影响着他的神识,被孤零零地困在那片天地里,只觉得再也不会有任何快乐可言。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踏入死门,若是那一缕魂念被毁,他必定会沦为废人。
萧煜低头喘息,平复着心底那难以甩脱的孤寂和钝痛,有些事情埋在心底长久逃避,突然被捅破一个缺口,压抑的情绪便倾泻而出,再难收回。
鼻尖传来女子身上的幽香,有温热的气息贴的很近。
刚刚在那幻阵中,若不是天边乍现的一束白光带回他的神智,此刻他也许已经成了痴傻之人,萧煜知道,那清亮的声音是白靥。
多可笑,他的父母宗族在妖修手下或死或伤,他明明最该恨的,可在危难时刻用一丝暖意召回他的神魂的,却正是眼前这个妖女。
两种矛盾的情绪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他的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凌驾于理智之上。
萧煜抬起了头,额头与白靥相贴,两人温热的气息交融。
就让自己沉沦这片刻吧,在这无人的隐秘之地,让这暖意将他包裹,不论前缘,不论后事,什么宗族仇怨,那沉重的桎梏都通通抛开。
男人有力的臂膀将白靥按入怀中,花海中飞起了点点荧光,风声拂动中,两人的心跳贴得很近。
女子白皙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尖近在眼前,萧煜看着耳尖那颗红痣,鬼使神差地将双唇轻轻贴上,那轻柔的姿态,像是在膜拜心底的一抹瑰丽。
温热相拥中,白靥感到来自心底的静谧和欣喜,不同于之前带着克制的接近和反复的若即若离,此时此刻,在这陌生之地,萧煜清醒着靠近,他真切的需要她。
白茫茫的天地间,他们只有彼此。
白靥伸手擦去了萧煜眼角残留的一抹泪迹,脸上露出了娇憨的笑意。
秘境外,丹秋看着法阵中心仙祠的金色幻影,脸色凝重。
风声掠过,树叶簌簌抖动,空气中有不安的味道。
丹秋警觉地看着四周,说不上哪里怪异,可就是莫名的不对劲。
黑夜中,密林间漫起了灰白雾气,起初看不出异常,可那灰雾从四面八方渐渐围拢,竟像是将他们围困了起来。
丹秋拧起了眉头,无声地祭出法器,同时用眼神告诫四周守阵的弟子,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法阵都不能乱。
那雾气聚集在周围,却并没有更近一步,丹秋望向阵眼处的宝珠,磅礴灵气正从宝珠中源源不断流出,不知为什么,她直觉那白雾在忌惮这浓郁的灵气。
附近的地脉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周遭的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包含丹秋在内的众弟子都感觉到头重脚轻,浑身经脉受阻。
角落处传来一名弟子的叫喊声,丹秋回头看去,见法阵中心的灵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扭曲变形后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漩涡,然后朝地脉中钻去。
缺少了灵气的催动,法阵四角的阵盘立刻爆出一阵火光,丹秋顿时焦急起来,这秘境本是凌驾于天地外的一方空间,若是入口关闭,不知少主在内会有什么危险。
众人有些慌乱,丹秋勒令弟子们守住自己的位置,然后在法阵中急速飞掠填补新的阵盘。
待她稍稍平复心神时,忽然发觉那灰白雾气已经弥散到了众人身周。
那东西在空中蠕动着,好像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众人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又被遮挡了视线,不免都有些紧张,有弟子小声说道:“是人的声音,这雾气里...有人的声音。”
男男女女的声音像是成百上千的虫蚁在乱窜,潮湿的青苔一般往人的皮肤上贴。
雾气越来越浓,其间鬼哭狼嚎,一声诡异的尖啸后,一股最浓郁的灰雾卷缩着攻向角落中的弟子,那层灰白的颜色包裹在他的皮肤外不停游走,最后从他的胸口钻了进去。
那弟子应声倒地,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继而抓挠起自己的胸口,不多时他的面门上浮起灰白色,口中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嚎叫。
他双掌间蓄起了法力攻向自己的面门,雾气却丝毫不受影响 ,反而将自己的脸打的一片焦黑,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他哆哆嗦嗦站起身,猛然扑向附近的萧家弟子。
场面登时大乱。
秘境内,萧煜站在山丘上的石屋前,脸色有几分怅然。
这方小天地内除了身后的花海便只有这座石屋,可他用灵识查探过数遍,恨不得掘地三尺,却找不到任何法器的踪迹。
一路来到这南地,又与周行之虚与委蛇多日,就只是为了这短短一刻,可最后的念想终究落空。
萧煜不由想到叔父和灵君的伤势,被这妖修的阴火灼伤,如同附骨之疽,萧家遍寻天材地宝,终究是不得解。
他的眉间有化不去的愁绪,白靥从身后抱住了他的手臂,无声地宽慰。
可此刻萧煜却想起了萧家收养她的目的,狐族的阴火之伤,只有白狐的无垢火可解。
她恐怕是这青州境内最后一只化形的白狐了,传闻中的那柄法杖没有找到,她便是叔父和灵君最后的希望。
然而看着少女脸上的关切之情,那双眸满是清亮,萧煜突然就有些无法直视。
呼啸的风中,地底传来震颤。
萧煜皱起了眉头,转过身凝视着前方。
不是错觉,地下隆隆作响,身后的石屋跟着震颤,表面裂出了几道蜿蜒缝隙。
秘境内的灵气被搅动了起来,乱流在空中形成了看不见的一尾巨龙,它游走盘旋,接着便一头扎进花海中,点点白色荧光激荡飞舞,那大团灵气从肉眼不可见的入口中钻了出去,汇入地脉之中。
周围的灵气瞬间稀薄了起来,作为修士,萧煜和白靥都觉得经脉凝滞受阻,十分难受,两人顶着乱流,发丝飞舞,双眼几乎无法睁开。
萧煜在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虽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看这灵气倒吸的场景,必然是地脉发生了异动。
可没了灵气的支撑,这秘境维持不了多久的。
下一刻,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四周空间开始坍塌收缩,远处传来不详的轰鸣之声。
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萧煜一把扯起白靥穿过花海向前飞掠,一黑一白的身影前后交错,很快就被飞扬而起的点点荧光遮掩了起来。
疾驰中,萧煜发现这白色花海似乎有些不对劲,那光点中掺杂着其他东西,飘飘荡荡,仿佛是有生命一般。
还来不及细想,前方有一团白影直攻他的面门,萧煜心念急转,双掌交叠,鲜红的业火划出一道长弧将那团蠕动的白影包围起来。
多道尖利的嘶鸣声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在业火的灼烧下,那团东西缩小了些,可几息之后,萧煜惊愕地发现,那蠕动的白雾中不知有什么力量,竟能化解掉业火,红焰跃动燃烧着,颜色越来越浅淡,最终融于无形。
四周的白雾浓郁了起来,其中还不知藏着多少诡异,萧煜不停打出掌风,一朵朵红莲般的业火飞舞在两人身侧,但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在这稀薄的灵气之中打斗,实在耗费体力。
两人背对背互相守望,白靥修为尚浅,不留神间被那灰白雾气勾缠住手臂拖飞了出去,萧煜骤然变色,紧追在后,同时祭出黑色飞练法器。
白靥骨碌碌滚进了花海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萧煜追赶过去将她抱起,发现勾缠住她的那团东西已经没了踪影。他操控着飞练在两人身侧游走,警惕地打量四周。
飞练两端的硕大宝珠散发出灵气,这方寸之地的灵韵充盈了起来,萧煜发现,那灰白雾气在四周游荡,却不再接近。
白靥紧闭双眼,额头渗出了汗珠,这是她第三次有这种感觉,妖丹仿佛吸入了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不同的是,这次的不适更加明显,粘腻沉重。
她的妖丹在体内躁动起来,内部的力量仿佛在叫嚣,不满于外部桎梏阻拦的那层光影,在磨人的痛楚中,白靥脸色扭曲,抓住了萧煜的手,“我...疼。”
萧煜按在她手腕处,只觉她体内灵力运转混乱,他召过飞练,托着白靥的手握住了那颗宝珠,本想让她好过些,可一瞬间,灵气如同被倒吸的江河水,猛然灌入。
白靥骤然发出一声惨嚎。
惊人的一幕在下一刻发生。
少女身周幻化出一层白色光影,她脚腕上带着的缚灵锁应声而裂,一个硕大的白狐幻影在身后显现。
花海中点点光团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呼啸着飞向少女周身,白靥与背后的白狐幻影动作一致,双手掐诀垂于心口,白色的火焰从她皮肤外冒出,化形成一只灵动的小狐,在空中奔驰环绕,四周诡异的灰白雾气被撩起的火焰灼烧,很快像潮水般退了下去。
炽盛的荧光中,白狐幻影身后探出五条巨大的白尾,微微拂动。
萧煜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少女端坐在前,长尾翻卷,却没有任何的妖邪气息,反而像是坐于莲台上的神女。
白靥露出欢欣的笑意,“少主,我修出了第五尾。”
绚烂白光中,萧煜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竟会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上一刻他在秘境中无所得,下一刻,白靥的妖丹竟然异化,明明这么多年没有进展,他其实早已不抱太大希望,可转瞬间竟然峰回路转。
可为何他心中这般纠结?
那两道声音又开始拉扯。
你该高兴的,不是吗?可你又该怎样面对她,她那样依赖你,满心信任你。
还纠结什么?你忘了叔父和灵君的伤势了吗?萧家多年供养她,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妖丹既已异化,马上便可炼制解药,好好看牢了她,将她带回山阳城,再别出任何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这心态好像是:我享受你的陪伴,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爱你,我也做不到坦诚告诉你真相。
另外,女主妖丹的小秘密会在后文中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