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城(十四)

黑夜中的山谷深处,被层层阵法包裹的阁楼地底。

许晏平缩在墙角,眼神呆呆地望着房间中心冒着灰白气体的祭池。

灰袍老者正在破口大骂:“蠢货!蠢货!你以为在这祭池外摆上无相阵便可放心了么,这无相阵虽可封印妖魔,却拦不住这人间浊念,长此下去,浊气一定会沿着地脉流落出去,不——”他想到丹会中的药草,眉心凝成了两个疙瘩,“怕是早已经泄露到外间了。”

他看向角落里的许晏平,脸上流过厌恶之色,“你又为何在天宝楼中对那孩子动手,差点就泄露了秘密,你好歹也是当年名震一方的许家主之子,怎的半分都克制不了自己?”

许晏平呆滞的面孔动了动,喃喃开口说道:“杀他父母时,他父亲催动法器带着那孩子没了踪影,万一他将我认出来...我忍辱负重隐藏了这么久,不能冒这个险。”

说出这话时,他胸口间残魂带着恶念的力量叫嚣,他一手按在心口,勉力压制。

老者啐了一声,又骂道:“你算哪条道上的忍辱负重,若不是你们当年为了一己之私执意要将妖族覆灭,又哪会沦落至此。那孩子又不曾见过你的真面目,你却非要将他灭口,还嫌自己手上沾染的人命不够多?”

一身红衣的涂山缩在老者身后,厌恶地看着那口祭池,见翻滚的气体间有鲜红之色,仔细一看,那池下竟然全是污血,虽然老者在此处加了禁制隔绝,他并闻不到任何污浊,可仍然忍不住泛起一阵呕意。

他趴在老者耳边说道:“褚老,这人这么坏,何必要出手帮他,咱们是为了灵石出来的,现在既然灵石到手,当然是赶快回族中要紧,你手中的法杖仅此一柄,灵力有限,干嘛浪费在此人身上。”

老者盯着那祭池,叹了口气,“涂山,我不是为了帮他”,他指着那翻涌的浊雾,“你的年纪小,没有见识过它的厉害,这东西蔓延起来就如同瘟疫,早晚会从南到北将整个青州的灵脉都污浊。”

涂山神色变幻,又小声说道:“青州早无妖族,这些人类修士自相残杀,弄出这种祸端,自当由他们来承受,族中早已商议迁徙之事,你又何必...”

老者又是几番嗟叹,“青州是狐族的祖居之地,我实在不忍心...”

那池中的白雾忽然暴起,朝此处涌动,老者手中的法杖亮起白焰,光芒闪动下,白雾又缩了回去。

老者脸色恢复寻常,眼中却多了几分坚定,“萧家那小子来此地是个机会,虽说我无甚本事,可这灭族之仇不能忘,说什么我都要试上一试。”

许晏平盯着涌动的浊雾,却像是被勾了魂,他的三魂七魄仿佛都在叫嚣,身体中的恶念翻滚间被召唤,吸引,迫切想与那池中的浊气融为一体。

他双眼发出诡异的亮,便朝祭池扑去。

一道白焰激射而来钻入他的心口,他立即发出鬼哭狼嚎的哭叫,捂着胸口在地上来回翻滚。

老者盯着他一阵鄙夷,“无用的东西,丹会眼看就结束了,快些想办法取萧煜的精血。”

临川阁的院落中,一道紧闭的房门隔出两个迥异的世界,一边清冷寂静,一边炙热璇旎。

白靥于半睡半醒间被一具温热的身体抱住,她身上穿着的白纱裙像云朵般散开,刚刚从困乏中脱离出来,她迷迷糊糊将脑袋抵在对方胸膛处。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手指在那饱满唇形间摩挲。

白靥脑袋陷入软枕中,她躺着的床榻骤然承受了多一倍的重量,发出几声吱嘎。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刚想睁开眼睛,一只手掌便伸来将她眼眸遮盖。

她唇间忽然接触到另一处柔软温热,两团云朵互相朝对方靠近,下方还有炭炉在炙烤,热气四溢中云朵摇曳,融合,厮磨。

萧煜仿佛在经历两处割裂的幻梦,亮的那一方是白靥的笑脸和生机,她无时无刻对他的依赖和亲近,他享受着此刻抱住她的美好,这是属于他的人间温暖。暗的那一方是埋藏在他心口深处的旧怨,是他受过的屈辱遭过的冷眼,是家族长老们看他时诸般不满的神情,他抱着她,忽然唾弃自己的软弱和肆意。

而那亮和暗的交界处,是一半黑一半白的脸,那张脸一时温柔缱绻,一时扭曲阴沉。

有声音在嘲笑他,看哪,看哪,你最终还是让这个妖女得逞了,你该知道的不是么,狐狸妖性不改。

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怂恿,何必压抑自己,你本就同她相伴十数年,世间沉浮,得意尽欢,她本就该是你的。

两道声音在房内旋转,勾着那朦胧月色,照着房内的一双人。

他站在阴影里太久,本能地朝光亮处张望。

亮的那一半幻梦扩大,却多了几分瑰丽。画面中的白靥不停变换身姿,从一个幼童长成少女,奔跑间如同一只小兽扑来,勾住他的脖颈,两人在树下旋转嬉笑。她忽地顽皮躲至树后,待他追赶寻找时,已变作亭亭玉立的成熟女子,站在池塘中,池水没至她腰间,上身只穿了一件鲜红的小衣,衬得肤如凝脂,荷叶荷花在风中摇曳,遮住了几处风光。

他站在池边不错眼地瞧着,女子忽然顽皮地对他眨眨眼,一把扯掉了那件小衣,他呼吸猛地粗重起来,见那璇旎景色被几只荷叶挡了去,忽然烦躁地想将满池荷花连根拔去。

云朵下方的炭炉忽然加了温度,白靥已经完全清醒,最初的羞赧和诧异过后,她忽然意识到,这是萧煜第一次主动同她这般亲近,她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欣喜,那是长久的等待和期冀中落入的一颗种子,她盼望着它能生根发芽。

她扯落那遮住眼睛的手掌,黑暗中两人无声对视,白靥将两手抱在萧煜脖后,却又被他一把扯落死死按在枕间。

他在她唇间纠缠,少女呼吸不畅,发出声声呜咽。

炙热气氛中,萧煜脑中忽又闪现过时间久远的场景,那穿着艳丽红衣的狐女封了他的法力,捆在石台上。

被施了媚术后,他满脑都是一些迤逦画面,面红耳赤却又无力反抗,只能紧闭双眼不去看她,那狐女便躺在他身侧欣赏他挣扎的表情。

亮的那一半幻梦消逝,黑暗无限扩大,过往的经历如走马灯一般旋转,幻梦凝缩成一团黑球,中间是那狐女一双妖媚的眼睛。

“砰”地一声,黑暗如墨汁般碎裂,他的理智飘忽回转。

白靥正陷在温热亲近的喜悦中,发现萧煜猛然站起身,他盯着凌乱的床铺,目光中像带了刀子。

她茫然坐起身来,不知他为何突然又不悦,问询还未出口,便被一把扯下床来。

男人平日的内敛没了影踪,双掌运起灵气,将床榻劈得粉碎,木屑帐幔四散,两人刚刚躺过的枕头被褥掉落了一地。

萧煜盯着现场的混乱,仿佛这样就能将他失去理智的事实毁灭干净。

白靥从没见过萧煜如此发疯,尤其他上一瞬还与她那么亲近,她的脸颊被飞散的木屑擦过,有些刺痛,伸手一摸,是一滴血。

萧煜盯了过来,满脸阴沉,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咬着牙低声询问,“白靥,你对我用媚术?”

被他的满脸凶色震慑住,白靥一步一步退至桌边,她呆愣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一瞬间沉至谷底,本能地出声反驳,“我没有...我根本就不懂媚术...”

萧煜已经堵在了面前,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她反驳的声音隐于喉间,“都说狐妖善媚,可你整日一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样子,哪里像狐妖?以前我一直这么觉得,可如今才发现我想错了。”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逐渐用力,白靥伸手去推,却被按在桌前动弹不得,他欺身上前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气息一如刚刚两人的厮磨,“妖就是妖,修为刚刚有所进益,便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学起来了。”

他正视着她,表情有些扭曲,“令人作呕。”

下巴被捏地生疼,可比不上此刻白靥心中的苦涩滋味,她看着萧煜的表情,很明确那是什么。

是厌恶。

两行眼泪瞬间沿着白靥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试图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哪里懂得什么媚术,晚间回来我不知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醒来时你就已经...”

男人骤然逼近,眼神摄人,卡住她的脖颈一字一句说道,“以后不许再进我的卧房,懂么?”

他松开手走出了房间,黑色的袖袍因为内力的催动鼓涨飘散,外面响起另一间卧房房门开合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白靥眼中凝着泪,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美梦清醒得太早,那颗种子不过刚刚落地,便被炙烤得干枯死去。

月色下,那一地的凌乱昭示着她的异想天开,一厢情愿,求而不得。

她第一次对自己妖族的身份生出了质疑,在他的眼中,妖修果真这般...下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