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接连两日天宝楼和临川阁都不太平，城主虽然勒令众人不许多嘴，但前楼中众修士仍是议论纷纷。
云炣平日寡言少语，丹秋却是个急脾气的，她今日见了周行之的嘴脸，很是忿忿不平，“这姓周的倒是长了一双识货的眼，那样的宝器一开口就要两颗，真是狮子大开口。”
她想到今日临川阁中发生的事情，眼中更是鄙夷，“贪财好色，又刻薄少恩，周家的家主位置怎么会落到此人头上。”
萧煜在矮塌前坐下，拂了拂宽大的袖袍，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如今他认定我有求于他，必然坐地起价，等着我们低头”，他端起茶盏，“对我们的防备之心也会少一些，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叔父总想着过往的旧事，要我牵制平衡，可依我看，周许两家，一个嚣张跋扈，一个懦弱无能，照这样下去，南地必乱”，他眉间凝起两分冷厉，“了结此行目的，顺便剿了他周家，那玉灵木我照样要拿到手。”
他想起周行之父子二人均向他讨要白靥，不由得更是厌恶。
白靥。
这妖狐莽撞无心，却总能挑起事端。
他忽地想起早膳桌上的尴尬，顿时有些烦躁，热茶再入不了口，“啪”地一声将茶盏放下。
丹秋忽地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属下听说天宝楼众药师炼丹出了差错，就想起咱们路过山阳城，丹楼掌事说丹药频繁炸炉，看来多半是这南地的药草出了问题，丹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他们竟也这般不用心”，说罢她犹豫了下，“外门的灵丹都是由丹会所出，今年这状况，会不会影响到萧家？”
萧煜低头沉思，在山阳时他曾怀疑过是地脉有异，当时他出行在即，便传信给留守的亲随弟子，要他们去探查一番。
后来叔父旧疾复发...
再之后，不管是叔父还是亲随们都再无消息传来。
丹秋又问道：“是否让属下们去灵脉附近的药园看一看？”
萧煜摇头，“如今只怕周许两家的眼睛都盯在我们身上，寻常弟子的身手瞒不过他们，不可让他们起疑心”，他看向二人，“今日夜里你们去查探一下周许两家灵脉外的法阵，看看有无异常，不管有没有收获，切记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应下。
临川阁一处僻静院落中，风将青色幔帐吹得飘出了窗外。
一双白嫩小手探出将窗子合拢。
房间内典雅古朴，竹制的橱阁内放满了各种古籍，案几上放着一整套白瓷酒具。
一身素衣的韶音闭目平躺在矮塌上，脸色倒还平静，只是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她醒来时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
城主没有露面，听说她醒了，只派了一个心腹属下前来问询。
可她实在对事情经过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被捂住了口鼻，反抗间心神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坠入无边黑暗，然后她看到自己经历了衰老，容颜尽失，被城主厌弃，前无进路，后无依仗，落魄至死。
脑中仿佛只剩下了恐惧，哀伤，以及...不甘心。
她出事后，临川阁中众女修竟然也都默契地远离了她，她知道，在城主眼中她已经没了价值，再则，现在阁中群花无首，众人怕是都起了心思。
韶音看向在书橱前乱翻的白衣女子，竟然只有萧家少主身边的侍妾来看望她。
白靥翻动着书橱，见都是一些酿制灵酒的古籍，从暗阁中掉出一本书，她捡起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炉鼎术。”
她翻开看了两页，见都是一些法诀口诀配合着图画动作，仔细看了一会儿后，她脸颊慢慢红了，将书册按在胸口。
以往她虽然总缠着萧煜，可其实并不明白男女之事究竟是如何。
她在心中暗暗叹着，一面有些羞赧，一面又忍不住继续翻看。
大胆...劲爆...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如果自己在萧煜面前这般那般...少主大概又会板起脸，训斥她不知羞耻，然后将她关入禁室吧。
她想着，脸却更红了。
韶音盯着白靥扭扭捏捏又好奇的样子，不由轻笑起来，众女子都以为她是萧少主的侍妾，没想到还是个懵懂的少女。
白靥转过头来，脸上扬起两个小酒窝，“你醒啦？”
她将书藏在背后，却似乎并不想放回去。
韶音见状，更觉好笑，这姑娘也不知是哪个小族养出的女子，天真娇憨，倒也很惹人喜欢。
白靥端来一盏茶水，韶音却摇摇头，眼睛盯着窗子，脸上又重新布满愁绪。
白靥见她这模样，开口问道：“你在想城主吗？”她在阁中已经住了好几日，知道韶音与周行之的关系。
韶音却没有直接问答，摇了摇头，“他不会再见我了。”
白靥好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多天真的姑娘。
韶音盯着头顶的幔帐，“周行之有红颜知己无数，我不过是最没有身份的那个...”
她轻声细语，说着无望困顿的事实，“有哪个男人，会将自己在意的女子，捧出一身艳名，任她流落于市井中？”
不过是因为她有这酿制幻梦的手艺，又面容姣好，可以成为这临川阁中的一柄招牌。
可现在她遭遇此事，令周行之颜面无光，恐怕以后众人再看她，就只剩下了那带着桃色的奚落和猜疑。
白靥问道：“那一个男人若中意她，应当如何？”
韶音回过神来，“当然是珍之重之，藏于闺阁，不会愿意让别人多看她一眼。”
她说着这话时，轻蹙双眉，眼中泛起水雾，在心中叹着自己黯淡的前路。
这样的世道，人人追求修为，渴望问鼎仙道，又哪里会有这样的真情呢？
今天的夜很平静，连月光都带着朦胧的静谧。
卧房中没有点灯火，萧煜躺在榻上，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事。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探进一颗脑袋。
白靥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这狐妖，前两日刚挨过训斥，看来已是全忘光了，萧煜躺在塌上如是想着。
不多时，他胸膛处一沉，白靥趴卧了上来。
她似乎很喜欢这样，还是一只未化形白狐时就喜欢窝在脖颈处，趴在胸膛前，总之要同他挤在一处。
两人温热的体温相互交织，鼻端传来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
萧煜睁开眼，正对上白靥清亮的眸子，仔细端详片刻，发现她的眉眼似乎长开了些，脱去了以往的稚气。他不由有些诧异，妖身的成长都是这般迅速的么？
白靥不错眼地盯着他瞧，甚至慢慢勾起了嘴角，梨涡浅浅。
“什么事如此高兴？”萧煜开口问道。
白靥笑意愈加深，“少主中意我。”
萧煜有几分错愕，伸手捏住了她的脸皮一阵拉扯，白靥吃痛拼命拍他的手，“你做什么？”
男人答道：“试试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白靥不悦地撅起了嘴，“我说的是事实。”
萧煜望着窗外洒进的一束月光，“哦？何处得来的事实。”
白靥翘起了两条小腿摇来摆去，“那天我爬上树跟对面那人聊天，你瞧见了，就不高兴。”
满室静谧中，萧煜转过头去，忽地不想看她。
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神色。
白靥两手按在他胸膛上推晃着，语出惊人地问道：“少主，你会收我做炉鼎吗？”
这狐狸，出门一趟果真进益了，总之，正经东西与她无关，邪门歪道她偏感兴趣，萧煜这样想着，也无力再训斥她。
今夜的月色真好，皎洁莹白，在那束月光中能看到空中飘浮的微尘，静躺在温热的榻上，这样的气氛最能消解防备与隔阂。萧煜不自觉地就同她多说了几句。
“没有哪一个正道修士会随意将女子收作炉鼎。”
“为什么？”
香炉内的青烟慢悠悠四散上浮，萧煜回答：“炉鼎，说到底不过是采补之术，虽说两人都可气血充盈法力饱满，但终归是男子受益更多。采纳貌美女修，所图不过是美色，为正道修士所不齿。”
一室雅香中他继续说道：“寻常修士若有中意之人，会昭告两族，送上礼书，采纳吉期，结为道侣。”
白靥盯着他瞧，眼眸中神采闪动，“那，你会做我的道侣吗？”
萧煜转头看着她，少女脱去稚气的眉眼更添娇媚，歪头看人的模样就恍若一只眯起眼睛笑的白狐，那顽皮又狡黠的样子太过生动，忽地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害怕什么东西会脱离掌控。几年来这种感觉像一条小蛇般偶尔猝不及防的钻出，他不愿意细思，只想将那簇小小火苗及时掐灭。
少女身披月光不错眼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期冀。
他的眸色幽深，其间蕴含的意味白靥无法明了。
萧煜长久静默，终究只是开口说道：“好好修炼吧，待你的妖丹有所突破......”
后半句话隐没于唇齿间，像埋藏于沙土中只露出小小尾巴的饵食，引诱着某只小兽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