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城(三)

夜色如漆。

丹秋站在门外,有些担心自家主子,思忖再三,仍是没有出声打扰。

房内没有点灯,萧煜静坐于案前,与黑暗融为一体。

静默中,他骤然出手将案桌上的铜制兽首香炉击飞,周身灵气暴涨,灵韵波动将室内的气流搅得飞乱。

香炉落地,现出几道裂纹。

案旁放着几坛幻梦,他本是极讨厌饮酒,此刻却一口气灌下半坛,酒水倾洒,沿着胸膛流入衣袍。

他手撑着案几,勾起的笑带着冷意,低哑着呢喃:“且让你再苟活几日。”

......

白靥醉酒后被扛回房内,睡至半夜醒来,只觉得喉间干渴,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到桌前灌了几杯水。

凉意入喉,冲散了睡意,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偏厅里。

她摸到卧房,习惯性地去找萧煜。

男人躺在床幔间,酒气弥漫,眉头不安地攒动,仿佛是在经历什么令人讨厌的梦境。

白靥蹲在床前,试探性地用手指抚摸男人的脸,惊讶地发现,他睡得极沉。

以往他从不会允许自己碰他的脸。

白靥端详着萧煜,像在酝酿着什么,半晌后,她低下头贴近男人的脸,两人额头相抵,一点灵光自她额间飞出,融于男人眉间灵台处。

梦魂颠倒,如坠云雾。

萧煜最不愿回看的,就是少年时期的自己。

此刻他被迫凝望着自己的脸,却只想狠狠出口嘲讽。

修士大族,子弟众多,少年却如骄阳般恣意,只因他是嫡系子孙,自出生起就备受关注,虽然在同辈中最为年长,性子却有些骄矜,眼高于顶,欠缺几分稳重。

彼时青州人妖两族的争斗已经到达顶峰,双方势如水火。妖族虽然日渐没落,但毕竟世代居于青州,多年来积蓄的底蕴仍在,拉锯旷日持久。

那时,叔父的女儿萧灵君是族中资质最好的小辈,曾经单枪匹马捣毁了妖族的一座祭山法坛。他的父母常以这位族妹为由,要他收敛了傲气,踏实修炼。

少年的狂傲岂是几句枯涩乏味的教诲能够磨灭?他越发不服气,常常趁着无人看管时流连于妖族边界。

萧家旁枝中几个地位稍差些的小辈平日里以他为尊,其中一人与妖修争斗时被毁了法器,从此跛了一条腿,这事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一心只想做些大事突显一番他这少主的威风。

那一日他的父母和族中几个长辈出外看山护阵,他一人偷偷出行,进了狐族的地盘。

那时青州的灵气之充盈远胜现在,狐族传承已久,占据的灵脉最多。他冒冒失失地进了山,想大展拳脚,还未察觉到法阵的痕迹便已经中了招。

晴空烈日忽然变作了阴风阵阵,黑雾遮住了天空,从他四周的地底钻出几个衣着暴露的狐女,肆意嘲弄调戏。

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哪里见识过这阵仗,一阵面红耳赤后怒意上涌,祭出自己的法器便打斗起来。谁知法器打出,妖女便如梦似幻般地消散,片刻后重新现出身影将他围拢。

他消耗极快,灵力渐渐不济,修习的业火秘法根基不稳,威力尚浅,又始终堪不破这阵法的奥妙,最终被妖女近身,一阵红烟后,他倒地昏厥。

睡梦中的男人眉头紧皱,双手抓拢,衾被凌乱不堪。

梦境中。

宽大的石台上,一身轻薄红纱的艳丽女妖斜倚着,头顶一簇火红绒毛饰物,浑身上下充满了魅人的风情。

她狭长的狐眼盯着石台上仰躺着的少年,这小子明明已经醒了,却闭眼装死。

女妖白嫩的手毫不客气地掐住少年下巴,胁迫他睁开眼,满意地看着那双好看的眸子瞪着他,充满了屈辱。

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少年的脸,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像是带了钩子,“没想到这人族之中,还有如此绝色。”

十五六岁的少年,俊美的有些雌雄莫辨。

女妖将脸贴得极近,气息交互间一阵温热,她的鼻尖蹭在他脸颊上,有些滑腻,却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在他胸膛间一阵嗅闻,陶醉般地气息突然急促起来,“取了这元阳,老娘修为又将进益,哈哈哈哈哈哈...”她欣赏着他的战栗模样,神经质地尖笑。

少年手脚被法阵缚住,灵台法力被封,脸颊涨红,极力挣扎。

外间忽然有人喝住了红衣女妖,“涂媚,又从哪里抓来的小子,难道你还想被族中驱赶出去?”

女妖皱眉冷眼,起身短暂离去。

前尘往事似幻,梦中斗转星移。

女妖到底没能动得了他,他被关在囚室中,周身锁满隔绝法力的链条,像是牲畜一般每日被投喂些没有灵力的粗茶淡饭。

那女妖仍时不时来瞧一瞧,捏着他的下巴,“原来竟是萧家的小子,可惜了,动了你,便跌了价。”

说完后,便泄愤般地对他动手动脚,或是言语调戏□□一番。

他知道,自己成了妖族与萧家对峙谈判的筹码。

他的骄傲恣意,被自己踩在脚下,化为了暗影。

日复一日,他在墙上刻了道道痕迹,不知过了多久。

......

不,不想看到时间流逝后的结局。

床榻上的男人梦呓呢喃,双手不受控制般抬起,一团浓烈的业火运转于掌间,一瞬间周围的灵压暴增,火焰急飞而出,直接将床侧的帐幔烧穿,打在博古架上,瓷器爆碎,木架很快烧成了黑灰。

男人猛地惊醒坐起,一点光亮从眉心飞出,弹回白靥额间,同时她被激荡的灵力弹飞出很远,跌落在地。

萧煜不可置信地望着白靥,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渐渐沁满冷意,“你入我的梦?”

白靥无措地回望,正要开口解释,忽地被一阵风卷住送出了房,房门“啪”地一声在她眼前紧闭。

月光从窗隙洒入,将窗外枝叶的模样描绘在地面上。

春日的夜,仍是有些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