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巧晴觉得,如果她是在做梦,那一定是噩梦。
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令人濒临崩溃的绝望噩梦。
手指机械地在平板电脑上涂抹,她忍不住再次这样想着。
屏幕上,那张属于五十岁保安大爷的苍老面容,随着她的动作,在变得年轻、英俊。
皱纹尽数消失,皮肤柔顺光洁,以及——
她缩小了画布,对着左边窗口的范例照片看了一会儿,随后返回右边的作画区,在右眼下粗暴地点了一颗泪痣。
悬浮框里的分数没有变化,依然是44%。
她发出“哎”的一声烦躁叹息,点选了“撤销”。
这一次,她仔细找准了右眼外眦的位置,点了下去。
分数跳了跳,涨到了45%。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忍不住倍感抓狂。
点个泪痣而已,居然还要看位置,非得点对了才给分?
这是什么要命的狗屎“找不同”游戏啊?
“喂,小妹——侬噶个又发呆啊?”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身保安服的俊朗青年,见她停下来,他操着浓重乡土口音,一脸不满地看着她。
“现在才啵分之四十四,噶就累了啊?小妹,晓得的伐,侬肩上的责因(任)很大的嘞,不要偷懒……”
一时间,没完没了地絮叨朝她倾泻而来,一声更比一声高。
那一张一合的嘴,渐渐地,让人感觉陌生起来。
那是“嘴”吗?还是说,是一道能吞噬掉人血肉的深渊入口?
她重新低头去修图——或者说,摆出了修图的模样。
对方这才暂时地安静下来。
但这份安静,更像是猛兽一边咀嚼着新鲜喂过来的肉块,一边对饲养员露出了垂涎的神态。
——再多给我点,快!
急切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越过面前的画架,落在保安服青年那双明丽到不似活人的桃花眼上。
他的右眼下,靠近外眦的位置,多了一颗明晃晃的泪痣。
显然,保安服青年也在端详自己的面貌。
他的目光,正对着画架后方悬挂着的镜子。
从一开始的震惊、恐惧不已,到如今的迷恋、迫不及待,催着她快点继续——让她想想,这才用了多久来着?
环顾四周,她讶异地发现,先前躁动不已的人群,如今乖顺得如同被驯养的家禽。
尽管一个个都满脸戾气,但都乖乖地听从着那位“主办方”的指令,埋头修图,有些人甚至露出了近乎享受其中的舒畅笑容。
真奇怪。
她恍恍惚惚地记起来,有一年,她曾去看过姥爷养的鸭子。
那是个阴暗而狭小的圈养笼,拥挤至极,鸭子们显得有气无力:不是像死了一样瘫倒着,就是烦躁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每一只鸭子的羽毛都是七零八落的。
她到那里时,有一只看着还算强壮的鸭子,正狠狠地撕扯着另一只鸭子秃了半边的头顶。
然而,在看到姥爷的那一瞬间,那只鸭子立刻变得兴奋起来,吐出了嘴里的绒毛,温顺地将脖子主动递到姥爷的手边。
「它在要食物。」
姥爷高兴地和她解释。
那只鸭子的眼神,从凶悍狰狞,到无害讨好——那般巨大的反差,她一直深深地铭记着。
——和现在身处于这间教室里的人,一模一样。
墙角悬挂的广播突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各位考生,请注意,笔试已开始30分钟,还剩余:90分钟,请注意把握时间】
【重复,笔试已开始30分钟……】
原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只需要短短的30分钟啊。
她想。
一切怪异的起因,都始于那一声——
【喂——啊——?呜咕咕……】
【广播测试,广播测试——】
她从梦中惊醒,然后跌入了这个更深更恐怖的真实“噩梦”之中。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已是毫无记忆。
她只知道,一睁眼,自己就在这间高中布局的教室里。
目之所及,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高跟鞋的、踩人字拖的、赤脚的;穿西装的、睡衣的、cos服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光从外貌来看,几乎找不到相似点,似有一只大手从某片区域里一合、一抓,再把掌心随机抓取的小虫子一股脑地放进了这间教室模样的“蛊笼”里。
更为惊悚的是,教室里摆着一排排带有平板电脑的画架,而每个画架后方,都有一个被铁链死死捆束在椅子上的人。
一片混乱中,唯有广播怪诞的响声清晰异常——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好~~呜咕咕,这里是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的考场,欢迎各位参与笔试的内测员们!】
……这是,高、考?
教室内或站、或坐的成年人们面面相觑。
在播到中间时,广播突兀地插入了一声近似嘲笑的“呜咕咕”,但紧接着,又再度恢复成一板一眼的虚无空洞。
【本场笔试内容为:修图】
【担任“模特”的考生已就位,请各位“修图师”找到自己的画架,打开平板电脑】
尽管觉得这一切荒诞无比,站着的人还是依言陆续坐下了。
除了“听从”,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平板上,显示着一个市面上不曾见过的修图软件,左右并排放着两张照片。
那些被铁链捆在座椅上的“模特”,看到照片时,脸色全变了。
右边的照片,和他们现实的样子一模一样。
小眼睛的,塌鼻子的,有雀斑的……
而左边的照片,却是清一色的俊男靓女,大眼睛高鼻梁,充满了时尚气息。
美则美矣,但此时齐齐地展示出来,仿佛同一个工厂压制出来的塑料模特,相似得让人头皮发麻。
在一片死寂中,有个人率先发出了尖叫:“这是……我朋友圈发过的精修图!我早就删掉了,你们是怎么弄到的啊!?”
广播自然没有理睬她,而是自顾自地播报了下去——
【我们都渴望真实,都渴望其他人能触摸到真实的自己……】
【但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
【当“你”在虚拟中所花费的时间,远超过现实时,我们相信,你在社交群落中“展示”出来的自己,才是所谓的“真实”】
【现在,请把右边的“不实”图片,修成左边“模特”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相似度达到95%,即通过考试】
整个考场,一共四十四人,分成了二十二组。
——这是她刚才神游天外,一个一个数出来的。
不。
她修正了一下。
目前教室里,仅剩下四十三人。
那个唯一落单的,是一个留长发的文弱青年。
他无助地左看右看:“有没有好心人,能帮我修一下图……”
没人理他。
沉默了数秒后,长发青年再次怯怯地发出恳求:“我、我可以给钱……”
依然没有人理他,只是考场内多了点细细碎碎的低语声——
“吵死了。”
“能不能闭嘴啊。”
他徒劳地摇晃着身上的铁链子,在求生的驱使下,他发出了更大的声音:“求求你们了,就把画架搬到我面前,我、我自己来修……”
“好了!”终于,有人爆发了,“叫你别吵,听不懂人话?没人会帮你的!”
“还想让人帮你拿平板……拜托,你是‘模特’,又不是修图师!你根本就没资格碰那个界面!”
“就是啊,谁知道让你修图,算不算另一种‘考试帮人作弊’?你是想害我们都被淘汰吗?啊??”
这些指责的声音逐渐汇聚在一起,变得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有人鄙夷道:“要怪就怪你的‘搭档’擅作主张……主办方都说了,只要我们通过‘笔试’就放我们走,他非不听,要跑去踹那破门!死了也是活该!”
“幸好主办方宽容大度,只处置了他一个,不然你现在就是整个考场的罪人!”
“那时候怎么没把你一起弄死?”
长发青年面色惨白,连连道歉。
然而,那些声音并没有就此打住,反倒是越演越烈。
不过,数分钟后,大家不再说话了。
印巧晴愣愣地看着那里。
椅子上的长发青年双目暴突、满脸青紫,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死了。
在这般高压的环境下,他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了,心脏病发作,被活活吓死了。
广播适时播报道——
【编号-391号内测员,因身体不适,失去内测资格】
哒、哒……
零零碎碎的窸窣声响起。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根一根蚯蚓状细长的黑线,它们一拥而上,把长发青年团团包裹。
不多时,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茧子。
鲜血飞溅出来,“吧嗒”一声,滴落在瓷砖上。
一根落单的长虫状黑线嗅了嗅,兴奋至极地凑了过去。
所有的红色液体都被灌入了它的“身体”里——如果那扁扁的线条能算身体的话——眨眼间,瓷砖变得光亮如新,宛如被擦洗过一样干干净净。
等那些黑色的长虫四散爬开后,长发青年的尸体已然消失了,只留下铁链松松绕着的一把空椅子。
他消失得如此彻底,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根落单的黑色长虫踉踉跄跄地跟在最后。
它原本扁平的线条迅速地鼓胀了起来,宛如一颗强壮的心脏,一张一合,不祥的暗红色在变薄的黑色外皮下时隐时现——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只被撑饱的水蛭。
自它们一摇一晃地爬入了阴影里后,人的肉眼便再也看不到了。
大家沉默地看着。
等瓷砖变得干干净净后,他们就像是看完了热闹似的,转头继续修图。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轻飘飘的感慨:“总算是安静了。”
她想,她好像身处在一个货真价实的鸭子笼里。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疯病,他们自以为自己是正常的,乃至是正义的,因此理直气壮地索求着、命令着,却不知自己的面目已经离最开始的模样越来越远。
他们正常地……发疯。
这间教室,太古怪了。
“模特”被铁链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但到目前为止,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过异议或是恐惧。
大家好像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切,像是这个世界本就应该如此——可是,为什么?
还是说,疯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不。
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仍然没有“融入”这个教室的氛围。
她把视线移动到自己的右侧。
“……呃!”
印巧晴狼狈地拿起水杯,想压下自己的呛咳声。
这人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凶!
坐在她右侧的,是一个绑着高马尾的少女。
不过,与其说少女是“看着凶”,倒不如说,在真正看清对方的面容的以前,对方身上冷冽的气质已然扑了过来。
比起本人,那种“生人勿近”的警告气味倒是来得更早一些,让旁人想忽略都难。
更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畏惧感的,是高马尾少女的行为举止。
自开场一来,对方没有说过一个字,更没有对任何一场骚动有所反应,只兀自修着图,就好像……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聋子。
但她很清楚,绝无这种可能。
少女垂着头,眼睛被圆形镜片的反光遮住了大半,叫人看不真切,唯有手指一直在精准快速地滑动,好叫外人明白:那不是在走神。
印巧晴想,这位“我超凶”同学,在学校里,肯定是那种把其他人卷到叫苦不迭的死读书类型。
一些不好的回忆顿时充斥整个脑海,在某些负面情绪的催促下,她的嘴巴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个单音。
“……喂。”
她最后还是主动开腔了——不知道是想求证什么,抑或只是想逼着少女一起认同自己——她畏畏缩缩道:“我说,你有没有感觉,这群人都很神经啊?刚刚都死人了哎,他们怎么……”
少女没有吭声,但她偏偏有种感觉——
对方正在“观察”她的反应。
但是,却没有一丁点要回应她的意思。
印巧晴的心头燃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从开考以后,少女就一直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模样,像是一个游离在“集体”之外的旁观者。
对大部人而言,这个临时的“集体”兴许是怪异的,但是,被集体排斥的自己,反倒显得更为怪异。
为了修正这种扭曲的错乱感,大部分人都会屈从于氛围的驱使,选择跟周围人保持步调一致。
——如此一来,惴惴不安的心,才有了安放的位置。
只要融入集体,在集体的掩护下行动,那本来近乎要堵死的气管,就像被紧急加上了呼吸泵,又能再次从浑浊的空气里抽取氧气。
只有所有人步调一致,才能将将地维持住这纸糊般的栖身之巢,免于分崩离析。
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个集体,但这一刻,面对少女,她仍是忍不住想——
你凭什么不遵守“规矩”呢?
心头的邪火再也压不下去了,印巧晴忍不住抬起脚,试图去踢对方的鞋子:“喂!跟你说话呢……”
少女霍然抬起头。
她心一颤,那一脚到底是没敢真踹上去。
那双琉璃石一样的眼眸,倒映出她略显惊吓的脸。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在那份“凶”的初始印象下,少女实际上生着一张过分漂亮的面容。
对方的眼尾甚至是偏圆的,但不知为何,和那略微下垂的唇线匹配在一起后,反倒显出了生人勿近的冰冷感。
黑发利落地扎成了一个高马尾,露出了曲线流畅的后颈,简洁得让人望而生畏。
好似一栋在装潢上花了大价钱的精装别墅,风格极简的同时不带一丁点的活人气,让人一看就本能觉得“这房子很贵,我得赶紧绕开”。
倘若在路上遇到这种人,她恐怕是不敢给对方塞传单的。
她咽了口唾沫:“你、你……”
你是要打架吗——这句话还未说出口,高马尾少女已然干脆利落地起身,抱着平板电脑,边修图、边脚步不停地向教室后方走去。
这反应实在太过赤.裸,仿佛是……觉得她的搭话过于厌烦,干脆抢先一步避开。
……什么人啊这是!
正当恼怒的情绪有抬头之势,突然,另一侧传来一声如惊雷般炸开的怒吼——
“祖毓萱,你他妈给老子记着——!”
和这场骚乱相伴的,是一个飞过来的杠铃。
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高马尾少女空置出来的椅子上。
“当啷”一声,随着杠铃跌落在瓷砖上,那把椅子应声碎开。
这倘若是砸在人的身上……
她面色发白。
高马尾少女此时已经离开了,但她的眼珠却仍死死地看着少女之前坐着的位置——准确地说,是在看地上的椅子碎片。
太诡异了吧,这简直像是……
像是,少女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幕,所以掐准时间离开,好提前避开这场灾祸。
是她想多了吗?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她飞快地转过头,往左边的骚乱源看去。
眼前的画面,令人眩晕。
那是一条在地上蠕动着的硕大的人——但相较于“人”这个形容词,“被铁链捆住的肉虫”反倒更为合适”——在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的眼珠此时大如拳头,惊悚地一左一右嵌在头顶。身体则是变成了一节一节的形状,手臂紧紧地嵌在肥硕的肉躯上,宛如海豹没有完全分化出来的短肢。
她记得,那对搭档是一对夫妻。
这两人其实算是网红,以分享秀恩爱日常的vlog被广为人知,在互联网上拥有不少粉丝。
上一届蒙树视频网评选出了99位代表着网站荣耀的“桂冠主播”,这二位也赫然在列。
因此,她一开始很是幻灭,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
戈俊鹏,你真人怎么长成这样啊?
这对情侣能火起来,除了高甜的日常视频,还少不了男俊女靓的高颜值外貌,看得人赏心悦目。
现在看着男方那一个人有网图三个大的体型,她只想说——
这根本是在诈骗啊——!
但她没想到,不仅容貌是假的,连“恩爱情侣”的人设,都是他们演出来的。
“这不是很好吗?你这样子,看着可顺眼多了。”
祖毓萱高高地举着平板,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天真少女:“就是这嘴太吵咯。老公,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希望你能闭上你这张臭嘴啊。”
说着,她的手在平板照片的嘴唇上一抹而过。
在众目睽睽下,“肉虫”的唇缝倏地消失了,两片嘴唇融合在了一起,不留缝隙。
它像风帆一样鼓动个不停,却是一个清楚的字眼都吐不出来了。
如此浑然天成,宛如天生就长成这般畸形样子。
呕吐的欲望,在翻搅人的胃袋。
噩梦,终于上演到了最可怕的一幕。
第一个踏破“底线”的人,亲手打开了属于这间教室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