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张妈微信的时候,钱来正在写日记。
日记本是去西康路的文创店里买的,封面是猫猫茶话会的圆角包边磁扣皮本,里面有Q版彩色插画内页,买的时候加店长微信还送了可爱的明信片和贴贴纸。
被姐姐收养前,钱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那时候和爸爸生活到八岁,连上学的钱都要借,心事便只能写给脚下的黄泥地。后来她辗转于各个亲戚间,大伯舅舅嫌家里多一份开支,每期末堂哥表姐用不完的笔记本,撕掉写满字的内页,再把名字用黑色水性笔涂一涂,便是她最新的学习用品。
每到这种时候,表姐都极不乐意,嘟囔着嘴说:“讨厌死了,自从她住来家里,我就没一本笔记本是完整的。”
“而且这纸撕得东一张西一张的让我怎么看。”
舅舅拿订书机把撕掉的内页钉起来,哄着表姐说:“别生气啦,开学爸爸再给你买新的本子。”
“买买买,到最后还不是又要撕了给她。”
表姐发疯:“我都要被她烦死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她送走啊。”
“快了快了,”舅舅也着急,“我再做做她大伯那边的思想工作,哪能一直把人往我这里扔。”
用了扔这个词。
紧闭着的房间门没能隔住声音,钱来假装听不见,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翻出小半块橡皮擦,朝杯子里沾了点水后,沿封面上的字迹一点一点地慢慢擦去。
表姐故意把名字写得很大很大,她擦了好久,久到封面因湿润而起了一层潮潮的皮,钱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直到风经过,将桌面上被她擦出来的细细碎纸屑吹落在地。
表姐在这时候走进来,看也不看她,愤愤抽出架子上的书本又转身离去。
噼里啪啦弄出的声音很大,大到钱来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只一下便能让鼻尖隐隐泛起酸,钱来慌乱地转回头,快速拿起橡皮,她要继续擦掉笔记本上那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痕迹。
很用力很用力,很着急很着急。
却破了一个洞。
眼泪再也没办法止住了,可是不敢哭出声来。
其实她心里都明白的,她身上所有的羞耻和自尊,就像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碎纸屑那样,早就牢牢地粘在了表姐的鞋底。
——
钱来翻开日记本的最新一页,摸摸上面的白色猫咪,好乖哦。
这本日记本是她的大好人备忘录,里面记录了少收她一毛钱的卖烤红薯的推车老爷爷,在公园拉完二胡后对她说“小姑娘这首歌送给你”的二胡叔叔,让她摸摸店里肥胖猫猫的小卖部老奶奶,让她先上公交车的花裙子阿姨……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
钱来嘴里哼着歌,双脚在桌子底下晃呀晃,她拿起笔,在空白页面上写下今天的大好人,陈砚时。
可是,明明才刚刚写下他的名字,钱来就忍不住把脸藏在手掌心。
脸颊微微发烫,谁把窗外的风关掉了吗,不然为什么会这么热,热到她要去冰箱拿瓶甜牛奶降降温。
出房间的时候碰见了姐姐。
姐姐名叫苏梨,是纳森芭蕾舞舞团的首席,每次要去演出前,她都会特意来学校附近的这套房子,和她一起吃晚餐,顺便给她的冰箱和零食柜补货。
今晚她也会住在这里。
钱来经过客厅时问:“姐姐我要去拿牛奶,要顺便给你拿一瓶么?”
苏梨拿着ipad,正对演出视频进行复盘,摇头说:“不用。”却又突然抬起眼,走到钱来身边,问她:“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探上她的额头:“有点烫呢,是不是发烧了?”
钱来也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
苏梨拿来体温枪,对着钱来额头“滴”一声,显示35.1度,而后她又对着自己额头“滴”一下,体温变成了更低的33.5度。
“……什么破玩意。”苏梨跑去药箱里翻最老式的水银体温计,“还是得用这个量。”
钱来把体温计夹到腋下,心情依旧雀跃,即便是呆坐十分钟也不觉得漫长,等体温量好,取出温度计一看,36.7度,没有发烧,一切正常。
然而苏梨不放心,去厨房给钱来加热牛奶:“保险起见,你今晚还是先别喝冰的了。”
钱来乖乖点头。
牛奶通过托盘送到了房间,钱来和姐姐道谢,然后沿着杯壁小小抿一口,很适宜的温度,牛奶暖暖滑过喉间。
钱来继续拿起笔,日记写到第三行,她再次抑制不住自己地捂起脸,待稳住呼吸后,牛奶再次滑过喉咙。
这次,她喝下的是一口火山。
心跳又突然变得快了起来。
钱来有点搞不明白,这种只要想起某个人,心跳就会莫名加速到像是发烧一样的症状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
她从桌子上起身,跑到窗边,深深呼吸了一口窗外边的新鲜空气,可心里的躁意依旧没能从身体里驱散。
她又跑回书桌,把脸贴在桌子上,拿起手机想要求助万能的百度,却在点亮屏幕时发现,有两条新的微信息。
是张妈发来的,时间已经是一个小时前。
钱来吓一跳,赶紧把脸从桌子上抬起,匆匆点进与张妈的微信聊天对话框。
那里躺着两条语音。
云淡风轻:小钱来,我是张妈,你有没有休息啊?
云淡风轻:收到请回复,张妈找你有很重要的事情。
钱来赶紧打字:我还没休息的张妈。
钱来:不好意思张妈,我刚刚没有看手机,所以这么迟才回复您。
钱来正要问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张妈的语音已经过来了。
云淡风轻:小钱来方不方便打电话呀。
钱来赶紧点了点头,又想到张妈看不见,立马回复:方便的。
只一秒,张妈的视频通话便打了过来。
见了她,张妈语调关切:“怎么脸这么红哦,是不是这两天下雨着凉发烧了。”
指尖在冒汗,钱来轻轻捂住脸,不敢承认说自己没有发烧,却也不会撒谎说好像是发烧了,她只好讪讪笑起来。
于是为了不耽误她休息,张妈便长话飞速说,说了好久都不带喘气的:“就是这么回事,麻烦你了小钱来。”
像是在听一道没有标点符号的中文听力,钱来认真理解了很久,才理解出两件事情。
一是她每天帮陈砚时解决午餐的事,被发现了!
羞赧漫过头顶,而比一更恐怖的二,是张妈的拜托。
心跳再次起速,钱来心里爬上蚂蚁,脸霎时变得比番茄还要红。
张妈接着说:“明天我会让黎伯多准备一小份午餐,拜托你了小钱来,一定一定要帮张妈看着小时把它吃完。”
可是……她的拜托让钱来倍感压力,如果答应的话,陈砚时会配合她乖乖把饭吃完么?如果不会,她是不是就要欺骗张妈。
拒绝的话无法张口,钱来本就是一个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更何况,张妈在她心里,已经被归列为了大大大大大好人。
无奈,钱来只好硬着头皮,在张妈无比殷切的注视中,极轻地点了点头。
通话结束,钱来身上长出了一座无论怎么翻都翻不掉的山。她趴着,山就压在她的背部,躺着,山便去往她的心口。
因此,因想起陈砚时便心跳加速的问题,也暂时被她抛在了脑后。
隔天,午餐如约而至,钱来却没了之前的期待与欣喜。
饭盒从便当包里拿出来,一大一小的两个长方形,钱来坐在位置上,悄悄地叹出一口气。
教室里还有别的同学在,钱来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数学试卷,装作要问问题的样子转过身。
动作是笨拙的,试卷停在陈砚时的书本上,钱来不敢抬起头,喉咙不禁也微微发出颤抖,她略显磕绊:“陈砚时,……我,我有一道题想问你。”
陈砚时抬起了头。
视线立马变得迟缓,感官被无限放大,因而钱来真切地感觉到了他忽然靠近的身体,和随之而来的呼吸。
就连他的影子也都在跟过来。
钱来心跳不止,盯着手背上投下的小半截阴影,吓得立马把手一缩。
陈砚时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下来:“哪道。”
钱来赶紧低垂下眼,落在试卷上的视线却再也无法专注,她只好随手用笔指了一道填空题,在他读题即解题的瞬间,小声说出:“张妈让我监督你吃饭。”
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可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得到放松。
空气是良久的沉默,其实也不过才安静了一分钟。
钱来如坐针毡,是她声音太小了,没听见吗。
答应了的事情要完成这个念头使她变得勇敢,钱来忍不住抬起了头。
却发现两人离得太近了,仿佛连呼吸都会撞车,钱来身体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移。
陈砚时仍保持着凑过来的姿势,额间发丝细碎,眉间微微蹙起,是思考问题才会出现的状态,可现在他思考的,一定不是她手里正指着的那道填空题。
钱来不敢把话再重复一遍。
也突然发现,原来吃饭对陈砚时来说,竟是一道这么难的题。
窗外依旧是下雨的台风天气。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陈砚时注意到了钱来揪成一团的手指,原本想要提出建议的话便生生止在了喉间。
他能猜到,她一定是因为无法拒绝张妈,才会应下如此下油锅的这件事。
他该把她变成共犯,只要每天向张妈说一句“陈砚时已经把饭吃完”,便能天下太平。
可她是撒谎就会变成长鼻子的匹诺曹。
他要每天帮她把鼻子锯掉吗?
或者:“那你会听张妈的话吗?”
会听的吧,钱来心里想,可他眼眸明亮,里面装有令她向往的耀眼光芒。
可是怎么办,她只要说谎,鼻子就会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