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娇娇上了马车,就见沈献已经取下斗笠放在一旁。
乌木般的长发高束起,发尾顺着一侧肩头垂在身前,马车的窗帘遮挡,光线不佳,垂发却依旧泛着淡淡光泽,与月白色的长袍对比鲜明,像月色下的粼粼水波,与两人初见时略显粗糙的发丝截然不同。
“看来你如今恢复的不错。”
余娇娇也有些欣慰,这可都是她用钱砸出来的。
果然美人要富养,瞧着便赏心悦目。
沈献见她又对着自己的美色发呆,唇畔不经意略微勾起:“天生丽质罢了。”
余娇娇嘴角一抽:“神医还真是毫不谦逊呐。”
沈献眉梢一挑:“事实而已,何必谦逊。”
他顿了顿,随即双手环胸,别过头去语气略带僵硬:“我本不想上你的车,若非赶回去问诊,断然不会与你同乘一车。”
余娇娇知晓他不喜自己,不过他帮自己赚够了钱,倒也不在乎这三言两语的讽刺挖苦,她心理素质强,又不会掉块肉。
看在钱的份上,余娇娇选择原谅:“哦。”
沈献见她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连句话都不愿意同自己多说的模样,嘴一噘,心中更是来气。
“倒是我多心了,想来如余城君这般成日佳人环绕,知己在侧的多情人,也不会在乎这点繁文缛节的。”
他可是听说余娇娇近来经常前去袖风楼,上次客栈楼下还跟一个丑男人相谈甚欢。
她既有这时间,然而自上次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去过客栈找他,即便知道他快要离开了。
也对,商人重利轻别离,哪还会记得他。
余娇娇听到这话靠着车壁耸了耸肩:“借你吉言吧。”
她倒当真想找个蓝颜知己陪伴左右吃喝玩乐,奈何找不到啊。
“.......”
沈献一下被噎住,竟不知如何反驳。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你说什么人家都不接茬,只敷衍了事,一瞧就不想和他过多交谈。
想到上次余娇娇对那丑男都能笑靥如花,到他这就敷衍塞责,沈献心中不是滋味。
空气静默,一时有些尴尬。
马车在山间小道颠簸前行,半掩的车窗外葱葱绿意转瞬而逝。绿荫投在车窗上的斑驳阴影打在沈献的侧脸上,照在他略显失落的琉璃色眼眸里。
然而余娇娇没看到他眼中的失落,而是在低头思索着齐老夫人方才的话。
许久,她忽然出声问道:“你这些日子去给齐老爷治病,有顺便去给齐老夫人瞧瞧吗?”
沈献原还在生闷气不想理她,嘴唇动了动还是生硬道:“没去,她太老了,救不活。”
余娇娇不解:“齐老夫人虽然已经七十,但也不至于老到无药可救。”
“你还记得我治病的三不医吗?”
余娇娇点头:“奸恶者不医,自尽者不医,活人者不医。”
沈献挖苦:“多谢余城君贵人事忙,还记得沈某说过的话。”
余娇娇:“.......”
他这话听着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味。还未等细想,沈献已接着道。
“身老能治,心老了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多年郁郁,心病缠身,早就不想活了。一个不想活的人,我为何要救,又如何来救。”
余娇娇听到这话心中了然。
齐老夫人一生坎坷,幼年丧母,青年守寡,如今世上相识的故人皆已离世,前些年大孙子又溺亡在家中水池,怕是对她打击极大。
人老了,有些事情看淡了,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沈献望向她:“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出现在齐家别院。”
余娇娇道:“齐老夫人自知她那儿子不成器,将齐家小孙子托付给我。在齐礼成年之前,我保齐家不败。”
沈献显然有些不信:“你会答应?”
余娇娇捏着一颗核桃仁揉搓,凹凸不平的起伏感微微刺激着手指的皮肤:“我为何不答应?齐老夫人说起来早年对我有些恩情,既然她快死了,我也不至于让她带着遗憾入土。”
沈献斜眼瞧她:“对你有恩你还宰了人家十万两。”
核桃搓出了些油,手上略微油腻,余娇娇将核桃仁一丢,用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
“这是两回事。齐家虽然对我有幼年庇护之情,但也仅限如此。当初我家那耳聋眼瞎的老东西葬身火海之后,余家岌岌可危,险些被瓜分殆尽,齐家不照样想着分一杯羹吗。商场如战场,生死相搏瞧得是谁技高一筹,可不凭那几分情谊,我答应齐老夫人是双赢。”
她一笑:“毕竟可不止十万两,而是一百万两加齐家的丝绸和酒酿业。如此一来,不仅是扬州,便是江南首富我也稳坐如山了。”
沈献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树大招风,盛极而衰,太过招摇难免引火烧身。更何况你是女子,想要吃绝户的人不会在少数,有时候见好就收反而能保全自身。”
余娇娇对他能向自己说出这番话倒是有些讶然,瞧着他笑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沈献冷哼一声:“我放什么心,本就与我无关。”
见他一副嘴硬心软阎王面,余娇娇心中倒是一暖:“你也不过十六七岁,看事情倒是通透。”
沈献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平淡道:“我虽然大部分年岁都是在百草谷度过。但谷中求医者无数,所涉及江湖纷争、世家仇恨也见到过不少,自然了解一些。说到底都是因为欲望二字所生龃龉,甚是可笑。”
余娇娇吃了口蜜桔,咬破果皮的瞬间,汁水迸发,酸甜涩味充斥整个口腔,如同人生百事。
“人有七情六欲,所生贪嗔痴恨人之常情嘛,若是都皆无欲无求,那都立定成佛了,不会有花扑玉缸春酒香,更不会有杨花曼舞翩纤姿,这世间得少了多少乐趣?我这绫罗酒肆又卖给谁啊?”
“你真是一句不提赚钱都心痒难耐。”
余娇娇理所应当:“我本来就是商人。”
“市侩。”
“你既无欲无求,削发为僧吧,我愿助你一臂之力,现在咱就掉头去千佛塔。”
两人各自靠着车厢,沈献望着窗外景色,余娇娇吃着零嘴,两人谁都没有看谁,只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挖苦着。
时间在这闲嘴撩舌中随着后退的风景一点一滴流逝,像是融入大海的水滴转瞬不见踪迹。
余娇娇原本以为这会是平淡的一天,平淡到两人下了马车各自离开,从此江湖不见。即便多年之后有一日街头偶遇,至多不过是点头之交,再无瓜葛。
然而有时候人生便是因为一道马儿的嘶鸣,一阵猝不及防的颠簸被骤然打乱,等到再想理清头绪时才发现,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颠簸始料不及,沈献一头撞进余娇娇怀里时人还是懵的,只余下萦绕在鼻尖的玉露调香,同那晚病发痛苦万分时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味道一样,袭人淡暖,馥郁柔,柔......柔软......
飞乱的思绪猛然惊醒,他瞬间弹起身子离开,后背紧贴车壁,双手扒着车窗,一脸赤红震惊。
余娇娇捂着胸口,漂亮的五官扭曲一团。
方才沈献那头就跟个巨石一样撞上来,力道之大她都怀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报复。
然而抬眼瞧见沈献,就见这人一副羞愤见鬼被蹂躏,恨不得离她百丈远的模样,可见他也是无意的。
“草。”
弄得倒像受伤的是他一样。
余娇娇心里骂骂咧咧,暗地决定务必再讹他一大笔。不过此时正事要紧,也只得揉了揉胸口作罢,转头朝外面问道。
“怎么回事?”
“主人,前面有一群流民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