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余府别院。
余娇娇漫不经心翻着书问道:“吴家将契纸送来了?”
银台很是解气:“今日一大早就送来了,吴公子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害得吴家将东街十二米铺都送给咱们,吴老爷必定将他狠揍一顿出气。”
余娇娇却笑着摇了摇头:“吴岩是个老狐狸,这次咱们倒也没讨得大巧。”
见银台不解,余娇娇解释道:“琴馆污蔑一事可大可小,咱们需要的是吴家的诚意,吴岩也是知晓这一点才将米铺转给咱们。不过我原想着,吴家是做米行布匹生意起家,东街十二米铺是老本行,吴岩应当舍不得。而吴岩前不久凭借和梧州骆家的关系以七折接下了六十条商船,若是咱们能将这六十条商船接过手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银台咬了个樱桃,指尖捏着樱桃梗旋转思索道:“梧州造船技术最是精湛,但要价也甚高。吴家一口气接下六十条商船必定不只是为了在内河运货。”
她瞪大双眼,“吴家还想出海?”
余娇娇点头:“我原想着以多加一成的价格接了六十条商船,这样一来既断了吴家出海之路成全咱们,又给足了吴家面子,吴家实际上也并未伤及根本,他没道理不接受。没想到吴岩居然宁愿将东街十二米铺双手奉上也不愿断了出海的商机。”
她靠在躺椅上语气中也甚是赞赏,“所以说吴老爷当真是个聪明人,不仅有手段还有魄力。出海一趟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周期长风险大,寻常人等根本不敢冒险,但带回来的却是泼天富贵。不说金钱,略略使些手段,便是成为皇商也指日可待。而一部分船可以用作内河运货,南北而行,获利也颇为丰盛。短长相接,内外相辅,加之吴家米铺布匹商行资金供给,只要撑过前两年即可。”
银台皱眉道:“他想学咱们走海路,若当真成了对咱们的生意便是威胁。主子,既然吴家不愿意放弃商船,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余娇娇摇着小扇笑道:“你想如何?趁他周转不足断他资金?还是用东街十二米铺压价格毁他根基?没道理只准咱们做生意不准他人沾手,商场沉浮从来都是各凭本事。再说了,出海本就风险极大,往后的事情还说不定呢,不必咱们操心脏了手。”
而且虽然没得着那六十条船,但到底不费一兵一卒得了东街十二米铺。
余娇娇此时心情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想起后院还有个美少年,便靠在躺椅上惬意问道。
“对了,那少年现如今如何了?”
“府上的人都听您的吩咐,锦衣玉食供着,奇珍异宝哄着,倒没出什么事。大夫说,他的身体看起来已无大碍,只是内息依旧紊乱,似乎是陈年旧疾,极是缠人。不过大夫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头绪,许得花上大力气,细细治个两三年或才能见效。”
“这么久?”
余娇娇听到这话也有些头疼,钱倒不是大问题,她们余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只是这小美人来历不明,长时间呆在府上她总是有些心中不安。
她思索片刻,“这样,过些日子将他送到乡下那座不在咱们名下的宅子让他在那好好静养,他要走就给他些银钱别拦着。若有外人问起,就说他逃了,总之跟咱们余家就此脱了干系。”
银台还是不解:“主子,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余娇娇将书一丢:“谨慎些好,这世道看似安逸,可别忘了,关外三面戎狄虎视眈眈,那位又已近古稀,哪家争夺家产不是闹个天翻地覆。内忧外患,说不定哪日这罩在头上的穹顶就破了,到时候巨浪滔天,蜉蝣哪得留,说到底咱们在这扬州城也不过是夹缝求生。既是夹缝求生便要谨慎些,不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银台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当初主子您干嘛要出风头买下那少年?”
“......”
一句话直插心头。
余娇娇找补嘟囔道:“当时我也不知晓那少年身上诸多秘密,他一瞧着便是被迫卖到青楼,若当真被那些喜欢亵玩凌虐的变态折磨致死岂不凄惨,我也是一时不忍。”
“哦~”
瞧着银台溢于言表的揶揄眼神,余娇娇扇子盖住脸:“咳,到底是美色误我。”
好在就要将人送出去了。
然而余娇娇忘了一句古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十日之后,听着银纹的回禀,余娇娇眉头皱起。
“他不愿意走?”
“是。”
银纹也有些无奈,“属下见他的病已经有所起色,便按照您的吩咐送他去乡下别院静养。谁知这位公子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走,我若靠近些,他便抱着柱子寻死觅活的,还要用腰带自尽,我想拉他他就张口咬我,说是没还清钱之前就待在这儿哪也不去。主子您吩咐不得用强,我也不敢动手,只得由了他去。”
寻死觅活?张口咬人???
余娇娇有些惊讶的抬眼望向他:“嚯,这么撒泼吗?”
想起那幅场景,银纹万年冷淡的面容难得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点了点头。
余娇娇听到这话甚是不解,一来那少年瞧着对自己并无好感,又万分警惕,如今有机会没道理不离开;二来,她着实想象不出一个孤傲清冷的少年撒泼打滚的模样。
而且连银纹这木头疙瘩都被闹得头疼,可见厉害。
“他人现在何处?”
“一直在院里待着呢。”
余娇娇放下茶杯:“成吧,我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待她走进小院时,鸡飞狗跳的场景并未出现,少年人正在院里浇花。
浓墨长发披在身后,一条绣翠竹月白丝绸发带松垮系着,阳光垂落在他青梅绿的长袍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仿若沾染碎金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眸酝着笑意。
像是一汪醉倒在日光中的青梅酒。
余娇娇心中不由漏了一拍,再次暗自唾弃道。
当真是美色误人。
随即,她面色如常地负手走上前,旋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绣着石榴花的橘红色渐变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展如花绽,旋即收拢。
“身体好些了?”
“那么多珍稀草药供补,已经好多了。”
余娇娇食指弯曲敲了敲石桌桌面。
“那公子是何意?”
沈献继续浇着花:“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如今为何却不愿走了?”
沈献揽起长袖放下漏勺,端坐在一侧石凳上望向她:“我不喜欢欠人情,既然当初说过要还你二十万两再离开,便不会食言。”
“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便是要还也并非须臾之间。倘若真如我那日所言,你在我这府上住一天,负债便是成倍的翻。”
余娇娇笑着改口道,“我当时不过是见你处境艰险又身中软骨散万分痛苦,逗逗你转移你的注意力罢了。”
她接着面上稳如泰山胡口海扯道:“我之所以救你,是见你面相非同寻常,有人杰之相,日后必定大有可为,那十万两就当是结缘之礼。”
余娇娇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这里是十万两银票,日后山高路远多有用钱之处,公子笑纳。”
沈献垂眼望向那荷包:“都说商人巧言令色,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他又抬眸望向余娇娇,“你无需骗我,上次谈及灵芝时,你虽面上不显,但神色有异,之后便再未出现,期间让家中众仆礼待有加,这次更无轻薄之言,如今又一心要赶我走,还赠十万两相送,商人无利不起早,事出反常分明是心中有鬼。”
余娇娇笑道:“你这话越说越奇怪,我能有什么鬼?”
沈献略眯双眼:“你贪图我美色是真,想要赶我走也是真,可见是有畏惧之事。”
余娇娇没想到他居然分析到此,也不再掩饰,坦然道:“畏惧倒也不至于,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说了,商人无利不起早,我们商人只管赚钱养家,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与我无关。万般匆匆皆过客,不必强留。”
沈献听到这话了然她心中所虑,解释道。
“你不必担心,我非官非爵非侠非魔,无父无母无亲无族,我是个孤儿,尚在襁褓时被百草谷一位外出游历的药师所救带回谷中收养在膝下。我自幼于药学上天资聪颖,尝百草试万蛊,培植药草,直到前不久师傅西去,便独自一人离开药谷游历大江南北,谁知一次试草药时中毒身体虚弱,这才被歹人趁机卖到了青楼。所以你放心,我的存在不会给你招惹麻烦。”
余娇娇听到这凄惨经历倒也未有太多动容,她并不确定沈献这番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倒的确同她所疑惑之处皆对得上,心下也安然些许。
见她面上无任何怜悯异样,沈献眼眸微敛接着道,“想来大夫也告诉你了,我的身体因为多年试药,体内毒素积蓄内息紊乱需要静养。你这里奇珍异草应有皆有,极其适合疗养,我便打算在你这暂住段时间,待我身体好了自会离去。”
见他这极其坦诚自然的态度,余娇娇倒也多信了几分,忍不住气笑出声:“所以你就抱柱撒泼赖在这里死活不愿意走?”
合着把她这当储钱罐呢,软饭硬吃薅羊毛。
沈献面上毫无羞恼,仿佛撒泼打滚并无伤大雅,略微昂首道:“我又不会欠你的钱,这里的一切开销我都一力承担。”
见他信誓旦旦,余娇娇眉梢一挑,双手环胸。
“行,空说无凭。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