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时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地上的奏本和印章拾起来,印章的边角磕到了,砸破了一点。

肖衍站在窗边,垂下的眼睑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他的睫毛很长,漆黑浓密,像一排细密的小扇子,不知道是因为情绪激烈的起伏,还是拂面的风的缘故,一直在轻微地颤动着。

时月想起来半个月前在福坤宫,当时她鬼哭狼嚎,跪在他的脚下卖惨,他的情绪当时控制得很好,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气疯了去捉奸的小皇帝,他和太后说话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神色都是镇静的,声线都是平稳的。

若不是她是跪着的,是紧靠在他身旁的,也不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一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其实不想看到,看到了,也想就当作没看到吧。这个世上,许多人看过你的可怜和不幸,会给你同情,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无非让你更难堪而已。

她遇见他两次,总是推己及人地想,捉奸的事被拦下来,他拿太后没办法,一定会报复横插一脚的她,他在朝堂之上受了霍权的气,一定会将满腔怒气撒在她头上。

可他与她料想中的,截然不同,一直心怀善意地对待她,甚至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对她还要好。

她“病”了这半个月的目的,他应当也是猜到了吧,否则怎会一直不闻不问。

这世间多阴冷啊,寒霜凌人,凄风剜面,冷雨如瀑,大雪满弓刀。

她在荒野之上,看着踽踽独行、依然心怀明火的他,也看着,镜子里虚伪陌生的自己。

时月的心,埋得太深了,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隐隐作痛的感觉了。

肖衍心情平复了一些,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头的瞬间,正看到时月手中的印章落下来,印在翻开的熟悉的奏折上。

他目眦尽裂,急火上心:“你做什么!”

那眉目如画的俏姑娘,淡定答道:“帮陛下盖章啊,陛下还差一本没盖完呢。”

他闻言怒极反笑:“好,很好,我在你心中,真就是个盖章的!这活计连你都能做,大郁还要我这天子做什么?”她,霍权,母后,朝中不计其数的霍党,在他们的眼中,自己不过就是霍权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时月不以为杵,还在往他的火上添柴:“陛下真有自知之明,这盖章的活计太简单了,可不光是我能做,连八岁的小孩儿都能做。”

肖衍听她突兀提起八岁小孩,神色微讶,随即若有所思,眸色深沉看向人。她说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时月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盖好章的奏折合起来,放在旁边的一叠文书最上面,将印章放平,收进特制的小金匣里。

她讲起来一事:“那天我在御花园,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他在抓一只叫哒哒的鹦鹉,可他那用弹弓的水平是真臭,不过他运气好,遇到一个又美貌又善心,还技艺高超的小姐姐。后来我就义不容辞、分文不取地帮那小孩儿将树上的鹦鹉射下来了,陛下你肯定猜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死小孩儿竟然恩将仇报,说我打伤了他的鹦鹉,要我赔钱!笑话,这淮梁城上上下下,竟然有人敢碰瓷我兰舟郡主,我要不给他点教训,以后我还怎么在京中立足?”

“奕儿是你踢的?”难怪那几日肖奕满皇宫找一个穿黄衣服的女的,说是被人偷袭了。

肖衍觉得这事匪夷所思,好气又好笑:“你胆子真不小啊,在皇宫里袭击皇子!”他还以为是那孩子又胡说八道呢,怎么都没想到是为了一件这样的事。

“谁知道他是皇子啊,他脑门儿上又没写,旁边连一个跟着的宫女太监都没有,这无凭无证的,我还说我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呢。”

肖衍和她相识没多久,但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了:“这就是你敢踢奕儿的原因。”宫中这个年龄的小孩儿,也就奕儿一个,以她的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但反正奕儿不认识她,就算真查到她,她也打算照刚刚的说辞去抵赖。

“谁让他讹我。”恩将仇报的坏小子,不惯他的臭毛病。

肖衍正色道:“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再对任何人说。日后你也少在宫中走动,别让奕儿认出来。”他顿了一下,说,“你不知道,舅舅很疼爱他。“

他已许久没称呼那个人为舅舅了,骤然出口还有点不习惯,这样称呼是为了强调,肖奕不仅是皇子,还是自己的同胞弟弟,霍权的亲外甥。

时月意味深长地说:“陛下既然知道国舅爷疼他,就更该将东西收收好。”她的手,轻轻搁于收放皇帝印章的小金匣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若没有肖奕的存在,肖衍会更安全。霍国舅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但很显然的一点,盖章这活计真的太简单了,谁都会做。肖衍当年八岁登基,如今肖奕八岁盖章,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八岁的肖奕的章,一定盖得比十六岁的肖衍快,比肖衍爽快。

“霍权要修一条,从云晟郡到天水郡,西行的运河,说起来是为了西疆的驻军,方便运送粮草军资。”近年来西边的西凌国,确实异动频频,不甚安稳,西疆又不比北疆,崇山峻岭太多,不适合修建开阔的军道。

“我认为现下绝不可这样做,施行如此大的工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前几年为了修建通往北疆的直沿军道,抽调了十几万的精壮劳力,国库也无盈余,又加了二成赋税,百姓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如今军道终于修好了,他又要往西边去造运河,运河不比军道,水防难控,决堤是常有的事,益州一带本就多水,若再有积余,一旦洪涝,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的理由再充分,霍权一个字都不听。他一意孤行,说一不二。而自己名为大郁天子,实则孤立无援、孤掌难鸣。

眼前少年的声音,透着那样深重的无力感。

“陛下,小时候我不喜欢下雨天,梅雨季节老是下雨,虽然不能出去玩不开心,但会在屋中数着日子,心头也不会感到绝望,因为知道那绵延多日的雨,迟早都会过去,总会迎来艳阳高照的一天。”

她的眼中,是希冀,是信任,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坚定地道:

“西境的百姓在等着陛下,不管现下霍权的决定会带来多艰难的处境,他们都还怀抱希望地等待着,相信总有一天,运河会停止,家园会重建,这天下会拨乱反正、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