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已经到了喻珏住下的第十日。
这十日里,两人相处愈发和谐,对彼此的脾气、习惯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并接受良好。
至少喻珏是这么认为的。
吃过早饭后,温渺叫住他:“菜圃里的番茄熟了不少,你要和我一起去摘吗?”
喻珏这次不会误会温渺想害他了,想起之前那些揣测,耳尖发烫,连忙一口应下。
菜圃离小院不远,大概走一二百步就到了。
是之前种了萝卜的那片地方。
现在细看,不仅种了萝卜,还有常见诸如番茄、西瓜、玉米等等,五花八门。
小小的菜圃被整齐划分成几块,一眼望去,高的矮的,开花的结果的,绿油油一片。
温渺引着喻珏走到番茄架前面,跟他介绍:“这个就是番茄,可以生食或者炒制以后食用,香味独特。红色的是熟果,不用多摘,一人摘两颗就够了。”
喻珏却并没有听进去,好奇的指了指旁边地上的爬藤,问:“这是什么?”
菜圃里很多蔬菜他都不认识,但没关系,温渺会给他讲的。
他望向身前利落的白衣,等着听她讲解。
温渺果然耐心回答:“这是西瓜藤,它结的果子也就是西瓜。西瓜水分充足、口感清甜,是百姓夏日必不可少的解暑水果。”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应该会喜欢它,只是现在的果子还没有成熟,约摸这月下旬才能食用。”
虽然有灵石粉的滋养,这些蔬果长势都不错,但终归是凡界的植物,上限太低。
七月下旬?
喻珏少见的沉默了。
这样宁静的生活,过久了还真是叫人恍惚。
没有人认识他,也就没有人对他喊打喊杀,身边只有温渺,不用每天勾心斗角。
他真的动过要不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念头。
可是不行。
他拼了命成为魔宫的少主,不是为了在凡界过这种平凡日子的。
他会是魔界的下一任主人,是修真界未来一方巨擘,温渺只是个性情柔和的散修,注定跟不上他的脚步。
喻珏眼神沉沉,这些日子养出来的那些天真气又被压了下去。
刻意不去思考的未来,终归还是要面对。
他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十天,能发生太多事了。
温渺见他面色突然微冷,有些无奈。
不知道喻珏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有时候聊着天就突然走神,还好这些天下来她也有了应对方法。
温渺从储物袋中摸出一袋蜜饯,塞进喻珏手里。
喻珏下意识回神接住,迷茫的看着她。
“是前些日子你摘的那些李子做的,放心,这次一定不酸了。”
温渺笑得柔和,喻珏却总觉得从里面看出两分调侃。
脸上有些发烫,他躲开视线,仓促拿出一颗蜜饯放进嘴里权做掩饰。
但这一下,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做成蜜饯后的李子没那么脆爽,但酸涩的滋味也没了,入口是带着李子专属果香味的甜蜜,回味甘甜。
那些深沉的、阴暗的算计也被这抹腻人的甜意冲散。
喻珏抬眼,为这份特别的心意展开笑颜:“多谢,我很喜欢。”
刺猬收起满身尖刺,露出了柔软的内在。
“那便好。”
温渺抬手随意摘下两个红彤彤的大番茄:“摘好了,回去吧。”
“好。”
喻珏也摘了两个,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并肩而行,并不说话,但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自在。
他心中已经决定今日离开,但出于私心,还是想再等等。
再等等,再多相处一点。
是夜。
温渺点上灯,摘下发带,一头长发似水散落。
她从储物袋拿出书册,正要翻看,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不知有何事。
温渺起身去开门。
门口,喻珏衣着齐整。
他又戴上了面纱,面纱样式熟悉却是清浅的碧色,身上穿着温渺之前给他买的衣衫,身姿挺拔,气质傲人,像一株濯濯清莲。
是那件“碧波水涟”,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更加增色三分。
“温道友,这些时日叨扰了。”
“现下我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家里人恐怕也一直担忧着我,我该回去了。”喻珏轻声道。
温渺没有反对的理由,也不会反对,因此,她微微点头,道:“日后有缘再相见。”
她态度坦荡,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可惜,她还以为他们能一起走更长的一段路。
十日相处,温渺也不是草木,心中生出些遗憾。
喻珏解下佩剑,往前一送:“我如今身上没有别的,这把剑还请你收下,就当是朋友的临别赠礼了。”
见温渺没有接,他浅笑着说:“怎么,我还算不上温道友的朋友了?”
朋友?
确实算得上朋友了。
“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温渺伸手接过,取下原本的佩剑,将喻珏赠送的系在腰间,随后从储物袋取出一张符纸。
符纸面上的纹路杂乱无章,像是胡乱画的。
“这是我以前亲手所制平安符,祝君日后诸事顺遂,大道可期。”
她把符纸递出,以做回礼。
喻珏接过后郑重贴身收好,只是脚步却迈不开。
一番话在心头辗转了千百遍,还是说出了口。
“温道友,日后再来,那间偏房还会给我留着吗?”
他知道这话算得上蛮不讲理了,但还是忍住脸上的热意问了出来。
“如果是喻道友的话,当然可以。”
她的声音向来平和,可喻珏总觉得,今日要更温柔些。
温渺见喻珏听完她的回答,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凭着这一眼永远记住她,然后道了一声保重,头也不回的走了。
喻珏走了。
温渺又回到了一个人住的日子,倒也没什么不自在,就是比起之前,显得过分安静了些。
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了。
温渺用米勺戳了戳浅浅一层大米,上一次添置还是去买竹酒的时候,本来估摸着要吃一个月的,谁知道多了喻珏,如今竟然就要见底了。
该去城里采买了。
一出门,脸上微凉,温渺下意识抬头,下雨了。
夏日多晴,也多雨。
不过不妨事,温渺折返拿起墙角的油纸伞撑开,细雨蒙蒙,她行走在山林间,是唯一一抹亮色。
因着下雨,街上没什么摊贩,只有铺子还开着门。
温渺带着满身寒意,随意找了间米铺进去,抖落伞上汇聚的水珠,店里的掌柜昏昏欲睡。
“要十五……不,四十斤新米。”
温渺突然想起了阿乐兄妹,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了,今日正好顺便去看看。
照例选了个隐蔽地方把米放进了储物袋。
修士记性都不差,因此,她很轻松的就循着记忆找到了阿乐住的地方。
本就破败的木门已经彻底变为残渣散落一地,仍有些倔强的碎片摇摇欲坠的挂在门框上不肯掉落,彰显着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对待。
出事了。
温渺看见这幅场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不再顾忌,神识扫过,屋内两道微弱的生命气息紧紧依靠在一起。
还好,人还活着就行。
跨过门槛,小院里添置的东西都没了,那个缺了口的大水缸也被砸得稀碎。
温渺没有再去小厨房看,她已经能预料到里面是一副怎样的情景了。
“阿乐。”
温渺走进里屋,声音轻柔的对着床上一团朦胧的黑影喊道。
听见她的声音,那团影子一动,露出那张熟悉又黝黑的脸来。
“……恩人?”
阿乐听见这声音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看清了那张脸,有些局促和羞愧的低下头,这才几天不见,他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温姐姐好。”
菖蒲依偎在阿乐怀里,脆生生的喊。
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比初见时好多了,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而是有了些小女孩的活力。
温渺走到床边,新的被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阿乐身上盖着的是原来那床泛黄的旧棉絮。
不知道他几日没有梳洗过,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但温渺的表情却没有变过,好似闻不到一般。
“腿怎么了?”
阿乐一直没有下床,姿势也有些别扭,怕不是伤到了腿。
阿乐紧张的攥紧破了洞的被子:“不小心磕到了,过两天就好了,还是能走动的。”
说完,他就想要起身走两步给温渺看看。
温渺按下阿乐的肩膀,没让他逞能:“东西都去哪儿了?”
阿乐偏开脸,没有说话。
但菖蒲年纪小忍不住,委屈巴巴的说:“被坏人抢走了……”
还要再说,却被阿乐轻拽了一下手。
阿乐摇头示意她别说话,他们麻烦温渺已经够多了。
温渺看出来阿乐不愿意讲,声音稍冷:“你可以不管自己过得有多苦,可菖蒲还这么小,真的受得住吗?”
这番话直击阿乐要害。
他身子僵住,下意识低头去看小小的菖蒲。
明明五岁的年纪,却瘦小得跟三岁孩童差不多,懵懂的眼睛充满信任的看着他。
看看菖蒲吧。
阿乐听见有人在他心里说。
难道要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不知所谓的坚持,让年纪小小的她吃尽苦头吗?
明明能抓得住最近的机会就在眼前,难道就这样放走吗?
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除了菖蒲,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阿乐下定了决心。
他掀开被子,忍着腿上的疼痛,跪在床上深深埋下头,语气卑微。
“求您教我武功,我想有能力保护好菖蒲。”
温渺看着他,语气平静:“我立过誓,不会收徒。”
被拒绝了。
阿乐眼神暗淡之际,又听见她说:“不过教你几招防身还是没问题的。但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里。”
温渺这么问,是动了带走他们的心思。
因此,这次得问清楚阿乐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就这样平静的看着阿乐,看着他五指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反反复复,在内心挣扎良久,才嗫喏着说:
“……因为我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