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中心,奢华的宅院里歌舞声日夜不停。
豪绅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沉迷声色犬马之中,好一派靡靡盛景。
只是往城边看,离城墙愈近,房屋愈破败,一座城被突兀的分割成两部分。
内城生机勃勃,外城死气沉沉。
离城门不过数十步,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乞丐有气无力的躺在街边。
不远处,一个骨瘦如柴,约摸只有十来岁的花脸小乞丐跪在路边,不停的磕着头。
他嗓音沙哑,不知道已经这样多久。
“各位行行好……”
“给些吃的吧……”
他机械的磕着头,额上早已破了皮,在石板路上留下深褐色的血印。
直到一双白色布靴停在他眼前,才有些麻木的抬头。
白衣公子蹲在他跟前,递过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吃吧。”
那一刻,泪几乎要从他眼里喷涌而出。
他胡乱擦了下眼睛:“谢谢,谢谢……”
有些急切的接过包子,却并没有吃,而是小心塞进怀里。
周围没有讨到食的乞丐眼神贪婪,他恶狠狠的瞪去,捂着包子跑进身后错综复杂的深巷。
快点,再快点!
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奔跑,一路穿过各种房屋缝隙,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推开一扇破败的木门。
木门里是一个简陋的小院,只有两间窄小的木屋拼在一起。
他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木床和泛黄的被褥,什么也没有。
床上躺着一个看着不超过四岁的小女孩,正在熟睡。
她两颊通红,满头大汗,看着睡得很不安稳。
“菖蒲,菖蒲……”
他坐到床边,轻轻拍打小女孩滚烫的脸蛋,把她唤醒。
从怀里取出还热着的包子,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小心翼翼的撕下一小块,哄着小女孩张嘴。
“菖蒲乖,吃了就不难受了,吃了就好了……”
叫菖蒲的小女孩费力睁眼,眼神迷蒙,显然烧得有些糊涂了,但还是听话的张嘴,努力咀嚼咽下有些噎人的面皮。
“她生病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陌生嗓音让他警惕的迅速抱住菖蒲,把她护在怀中。
看清来人后他又松了口气,是之前给他包子的那位好心公子。
不,不是公子。
他这次听出来了,这是一位女侠。
十分警惕散去两分,他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
两个包子和一份药材的价值天差地别,自己是不可能讨要到的。
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干裂的唇瓣动了动,尝试说些什么。
只是那女侠像是已然不耐烦他的迟疑,转身离开了这间发霉的、散发着腐朽臭味的小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衫踏出灰蒙蒙的房间,像是在看自己一直以来拼命也抓不住的那缕光。
他沉默低头,眼神更加暗淡,近乎透露出一股死气。
松了松手,让菖蒲在他怀里躺得更舒服些,他没时间伤春悲秋,继续珍之又重的一点点给她喂下这些天唯一的食物。
只是连半个包子都不曾吃完,菖蒲就已经没有力气张嘴,人愈发迷糊了。
怀里幼小的躯体烫人得厉害,他抱着菖蒲啜泣,泪珠大颗大颗落下。
但又很快冷静下来,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放下怀中的小女孩,打算动用最后的办法。
“这是刚刚在药店煎好的汤药,若是你信我,不妨试一试。”
他怔怔的转头,依旧是那身白得晃眼的装束,阳光穿过她的身旁,照进晦暗的房间——
他好像看见了神仙。
他近乎恍惚的接过女侠手上热气滚滚的瓦罐,隐约间听见她在问他的名字。
于是他答:“阿乐,我叫阿乐。”
不是愀然无乐的乐,而是平安喜乐的乐。
温渺用勺子搅动锅里逐渐粘稠的粥,防止粘底,米香随着搅动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里条件实在太差,她没办法给粥加上什么花样,因此,这只是一锅普通的小白粥。
敏锐的耳力听见有脚步声靠近,然后停在门口。
温渺抬眸,看见那个名叫阿乐的小孩局促的站着。
“已经给你妹妹喂完药了吗?”
温渺主动搭话,毕竟她要是不主动的话,阿乐估计就要一直这样站着了。
“嗯。”阿乐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他的身子过分瘦削了,温渺温声唤他:“阿乐,过来。”
阿乐十分乖巧的走到她近前。
温渺撩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果然,伤口还没有处理。
虽然已经结了血痂,但温渺还是能感知到他血液中一股古怪的气息。
也正是这股气息,让她在茫茫人海之中注意到了阿乐,并施以援手。
看着对面懵懂的双眼,温渺并没有提这件事,只是默默记下。
“这是金疮药,涂抹在伤口处能好得快些。”
她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还有一圈纱布交给阿乐,示意他先去处理伤口。
之前帮喻珏处理伤口是因为他昏迷了,现在阿乐既然有能力自己动手,就不用她帮忙了。
阿乐点头,看了她一眼,就去院里处理伤口去了。
温渺稍等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额上伤口处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只是那脸的其余地方,竟然更脏了。
她随意扫了一眼,看出来那是阿乐故意抹上去的煤灰,不是什么脏东西,就没管。
只瞥了一眼他的手,刚抓了煤灰还没洗,掌心黢黑。
粥已经熬好了。
温渺提前洗了两幅碗筷,把粥舀出来,正好两碗,一碗放在锅边的台子上,一碗放进锅里罩住保温,等阿乐的妹妹好一点了再喝。
“只有粥,先将就着喝吧。”
阿乐低着头,小声反驳:“不将就。”
温渺因他这话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刚出锅的粥很烫,屋子里外都没有桌子,只能先放在灶台旁边稍冷。
趁着这个时间,温渺带着阿乐去院里洗手。
用膳之前先净手,这算得上她唯一的执着了。
水缸里的水应当是下雨的时候蓄积的,本就不多,天气又炎热得紧,缸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连水瓢都浮不起来。
温渺尽力从缸里舀了半瓢水,蹲下身后,示意阿乐一起蹲下。
阿乐听话蹲下,把手伸到身前。
在温渺的控制下,细细的水流像丝线一样流下,阿乐的双手也在冲刷下露出原本的肤色。
竟也是白皙的。
只是不同于喻珏那近乎苍白的肤色,阿乐的肤色还是在正常范围内的。
温渺的外袍衣摆搭在地面上,水流落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印在白衣上格外刺眼。
阿乐看着那些突兀的污痕,沉默的移开眼。
温渺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眼见着洗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把水瓢放回缸内。
回到厨房摸了摸碗壁,天气太热,粥冷得很慢,现在还有些烫。
温渺看着阿乐的眼睛,温声说:“等粥没那么烫了你就自己乖乖喝掉好吗?我现在去买些东西,等我回来。”
阿乐面上黑乎乎一片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是全身心的信赖,轻轻点头答应。
温渺笑了,拍了拍阿乐的肩,和他错身分开,出门去了。
这间屋子破败狭小得紧,但在巷子里,着实不算突兀。
这里坐落的都是破旧的房屋,窄小的木门进出间总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行人少有穿着没打过补丁的衣裳的,放眼望去,全是面黄肌瘦,两眼麻木。
这世道,活着就是一件再痛苦不过的事了。
温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沉默的垂下眼帘。
她先去了米铺,虽然先前买的米并没有用完,但多备一些,也好供阿乐和他妹妹两人以后的吃喝。
然后就是家具。
家徒四壁简直是阿乐家的写照,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对了,还有被褥。
阿乐家唯一一床被褥也是破破烂烂,里面的棉花都有些泛黄了。
林林总总的东西加起来一个人搬显得有些多,温渺便另找了两个挑工一起带回去。
没等到近前,远远就听见阿乐家传来有些嘈杂的吵闹声。
“乞丐偷了米不还!还有没有天理了!”
温渺目光微顿,加快了脚步。
穿过挤在门口围观的人群,门内的情形就很清晰了。
阿乐死死的抱着米袋,而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三十来岁的健壮中年男子一手去扯他的手臂,一手抓住米袋往自己的方向扯,用力之大,以至于阿乐都被和着米袋拖动了两步。
阿乐的嗓子本就喊了一天,现下很是嘶哑:“我没有偷,这是好心人给我的。”
中年男子大声冲围观的人叫嚣:“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撒谎,明明就是偷的我家的米!”
他力气比瘦的跟火柴一样的阿乐大多了,阿乐渐渐脱力,有些绝望的祈求着看向围观的人。
只是没有一个人和他对视。
难道他们都信了中年男子的话吗?
当然不是。
这中年男子是这一片有名的地痞流氓。
估计是闻到这户的饭香,家里又只有两个小孩子,这才贪念一起进屋抢夺。
他们都知道阿乐没有说谎,可那又怎样?
为了一个乞儿得罪一个五大三粗的流氓,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阿乐看着他们八卦面皮下一双双冷漠残酷的眼,刚有些温度的心又从头到尾冷得彻骨。
等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才得到的一线希望,也保不住,他真是个废物。
如果他有力量就好了。
如果他有力量,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敢擅自闯入;如果他有力量,也不会因为没有饭吃让妹妹饿出病来;如果……
阿乐的心一沉再沉。
温渺走到门前,就看见男人还在纠缠。
“这袋米是我给他的,有什么问题吗?”
随着话的,还有一颗飞射而出的石子,打中了男人的手腕。
“啊!”
男人痛呼一声,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阿乐则趁这个机会抱着米袋快速跑到温渺身边。
那地痞开口就要骂娘,但只是粗略一看温渺的穿着,就打了个激灵把话咽了下去。
她这一身衣服明显不是普通百姓穿的那种粗糙料子,束发的簪子甚至是玉石做的。
他能在这一片混成一霸,察言观色的能力是少不了的,当下心里就知道,坏菜了。
满脸横肉的脸上忙堆出一个笑来:“哎呦,我这仔细一看,还真不是我丢的米袋子!误会,误会。”
地痞走到阿乐面前,忍着肉痛摸出一串铜钱塞进他怀里。
“今日是我冤枉小兄弟了,真是对不住。这点心意,就当是我给小兄弟的一点补偿。”
温渺看着他的动作,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只是慢条斯理的抽出腰间看似装饰的佩剑。
噌!
寒光一闪,两截断指落在地上。
男人初看只觉得熟悉,直到手上的痛感姗姗来迟,才惨叫一声。
“我的手!”
他捂住丢了两根手指的右掌,眼神惊恐的看着面前这个本以为是娇娇大小姐的女子。
“强抢他人财物,断你二指以做惩戒,若是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温渺平静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慢走。”
地痞往门外仓皇逃去,他以往哪里碰见过这种一言不发就断人两指的狠人,当下三魂骇去了两魂。
“等等。”
温渺突然出声叫住他。
他怕极,竟真的一步都不敢再动。
“把你的东西带走。”
地痞回头,颤抖着手捡起自己的断指,随后慌不择路的跑了出去。
这一次,温渺没有再拦。
门外人群早已在温渺挥剑断指时,就吓得尖叫散开,只有两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挑夫,还在路边等着主顾的吩咐。
看见一个手掌血肉模糊的男人冲了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有劳了,把东西搬进来吧。”
主顾随后出门,依旧是一副温和守礼的姿态,但这一次挑夫们完全没有一点偷懒的心思,用最快的速度搬好了一大堆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