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圆月之下,帝王的身影傲岸且卓然。
手中长弓收回,冷淡的眸光倒映,是那怨灵所汇聚的阴云正在不断溃散。
即使身份并未显露,真身并未被叫破。但嬴政所射出的箭矢中,却仿佛具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言出法随口含天宪,足以叫这世间所有的宵小与群邪为之退避。
翻不起任何浪来。
然而出现在嬴政梦中的,并非是一般的魂灵。又或者说这魂灵纵使一般,可是当其被做为棋子被选定并且出现在唐皇梦中的那一刻,便已然是不一般。
背后存有着某些大神通者的暗手。
于是就在李建成、李元吉和李渊父子三人的怨魂将要消散的最后一刻,在那阴云深处,有什么大放光明。进而将那阴云席卷,破开层层阻碍,消失在嬴政眼前。
离开这帝王的梦境。
嬴政眼中最后所遗留的,唯有一个扭曲且怪异的符号。
结合原身李世民的认知和记忆,似乎是梵文中的一种。
却又仿佛是更加高深,不可被揣度。
冷月无声,周遭种种景象随之散去。显露出来的,是浩大且空旷的咸阳宫,是那恢宏且古老的城池。
帝王的面目与身形亦随之改变,变幻成其最真实的模样。
现世,寂寂的宫殿之中,有金光携带着一团黑气从闭目小憩、以手扶额的帝王脑后飞出,而后急急忙忙的遁入到虚空。
消散不见。
烛火之下,那被放置在案上的、平平无奇的奏折再度生出了改变。
书册、竹简、玉简......然而最终,定格而成的却是一方玉玺模样。
似虚还实,化光飞向那帝王的身侧,而后融入到其中。
于是那梦境之内,冷月之下,玄衣高冠负手而立的帝王伸出了手,有光自天外而来,落到帝王手中。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嬴政轻笑,眼睑垂下,落在眼中的,恰是一方印玺。
一方价值连城且具有着特殊意义的印玺。
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分明是这帝王最熟悉的模样。
只是那个中却又分明是缺失了一脚,以金玉填补,仿佛是生出了改变。
有着原身记忆的嬴政清楚,这是王莽篡汉之时,太后王政君摔落所致。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接触到的第一时间,嬴政心中便有自然而然的明悟升起。告诉他,这并非是他所留下的那一块。
于是嬴政腰间长剑出鞘,以手将那印玺抛出,尺水寒芒倒映过冷冽的眉眼。于那目中,一派寒凉。
被抛出的印玺落在虚空之中,有印玺上雕刻的龙因之而动,幻化成型,向着君王席卷。
然而嬴政手中的长剑既然已经出鞘,又怎会只是摆设?
那剑锋似乎落在虚空中,并未落到实处。
自印玺中幻化出来的龙穿过剑锋,向着帝王袭来。
但就在将要至于嬴政眉眼前的那一刻,嬴政手中长剑的剑锋,同样点在了那仿佛是被无形力量托举的印玺之上。
恰似是有水滴落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嬴政眼前的龙被散开,印玺几经转换,终是转变成一面镜子的模样。
那是一面雕琢华丽且古朴的镜子,是一面仿佛以玉石所磨就的石镜。
镜面之上,打磨雕琢良好的玉石之间,隐隐可见两个虫鸟篆字。
昆仑。
这是传说中仙神所居住的地方,是万山之祖,众神之乡。
西王母、玉清元始天尊等所居,是古神的道场。
嬴政手中的长剑,剑尖恰点在那镜面、点在昆仑二字的中央。
然后嬴政听到了那镜口吐人言,仿佛是在求饶。
“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想他李世民,区区一个凡人而已。人皇气运分明已经被压制,又为何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有阴风平地生出,长安城外,一处破烂的庙宇之中,李渊、李建成、李元吉父子三人显露出身形。以目望过大明宫方向,面露不甘,经由怨灵所汇集而成的魂体似乎隐隐可见消亡溃散的架势。
生性暴躁、冲动的李元吉银牙紧咬,控制不住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将那疑问脱口而出。
换来的却似乎是一片沉默。
李渊与李建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似乎是隔着迷雾,看不分明。以致于面上一片茫然,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无奈和认同。
仿佛是认同李世民的能力,又仿佛是觉得,在那唐皇身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算不得稀奇。
隐隐然之间,面上可见绝望。
好似是失去了为之怨恨的目标与动力。
但这样的面色与情绪不过转瞬,怨灵那溃散的魂体间有光芒闪过。
那是怨灵自身亦不能有丝毫察觉的光芒。
然而李渊父子三人的想法及本性,却仿佛因此而偏移和更改。
有无穷无尽的怨与恨遮蔽了他们的眼,蒙蔽了他们的心灵。
使他们所思所想,是如何积蓄力量将怨恨壮大,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拉入到炼狱和尘泥。
报仇雪恨。
为此,便是沉沦魔道便是伤天害理,亦在所不惜。
眸中似是有红芒闪烁,月光之下,李渊父子三人对视过一眼,面上流露出再恶意不过的笑容。
怨灵汇聚的灵魂无影,然而那泥塑木雕的、有影的神像间,一派悲悯,并不见对这世间的恶意和邪祟有任何制止。
似乎于那神像的眼中,众生平等。
但众生便当真是平等?
云头之上,长安城外的高空之中,白衣大士手托净瓶,抬指算过,目中呈现出少见的茫然。
“何以生出这般变故?”
大士不解。
继而点头而后摇头,以目望过那锦绣长安,开口道:
“唐皇治下,不过短短数十年,便一扫此前凋敝,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隐隐可见万国来朝之盛象。”
“若不早做打算,使我教传入中土。待得棋局落下,想要再行打算,怕是千难万难。”
“只是这人皇气运所钟,诸邪不侵仙神退避。若当真想要成事,贫僧怕不是要亲往地藏处走上一遭才是。”
主意既定,那白衣大士却是起了云头,将身形消散在高空之中。
“所以这一局,终是生出了变故吗?”
距离长安城不远处的终南楼观之内,有羽衣星冠的道士随手将手中的签文抛落在地。然而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仿佛是有风吹起,那经由墨色字迹写就的签文同样生出了改变。
于是那道士轻笑,抬脚走过。掉落在地的签文如同烟尘一般消散,再没有丁点痕迹。
同样消散的还有那道士似慢实快,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走出视线的背影。
唯有那三尺神台之上,缭绕升腾的轻烟之间,三清道祖神像若隐若现,默看着这众生。
君王的梦境之内,嬴政手中的长剑收回,抬手将那名为昆仑的石镜纳入掌中,开口,明知故问。
“你是何物?”
镜面微微抖动,良久,方才呈现出铁画银钩的几个大字。
伴随着再是谄媚不过的话语。
“启禀皇帝陛下,小的乃西王母所持有的神器,昆仑镜。有沟通天界人间之力,映照万物之能。可以穿梭时空,游走过去现在和未来。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神器,于您有用,有大用。”
“你倒是了解朕?”
玄衣高冠的帝王轻嗤,冷笑,以未曾握着镜面的手按过剑柄。在这神器仿佛是小心翼翼的赔笑声中开口,冷声道:
“朕如何信你?”
昆仑镜的赔笑声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之后神器开口,对着帝王道:
“您可要求长生?”
“长生......”
嬴政意味不明的吐出这个词语,思绪仿佛被拉远。
这本是他汲汲所求。
至少是沙丘行宫中,纵使至于生命的最后一刻,那六合一统立下前人所未有之功业的帝王尚在求取。
但老秦人的宗庙破碎偌大的帝国二世而亡,有那么一瞬间,这帝王的内心似乎是空旷与迷茫的。
恰如这一座空城。
这一座因帝王的心意与意念而具现的、并没有任何生民与烟火的空城。
这是八百年前的咸阳城。
八百年前,玄衣高冠的帝王登高望远,看到的是未来、是理想、是所要实现的蓝图、是世人所不理解和无法触及到伟业。
然而八百年后,落在这帝王眼中的似乎是且仅是一片寂寥和苍凉。
大秦何在?他的帝国何在?他的臣民又何在?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化作了尘土,都在帝王的眼中消逝。
于是最终,这冷月之下,梦境之中,唯有长身玉立的帝王一手按剑一手持昆仑镜,上下左右四方俱是一片寂寥。
然后嬴政忽然想到了《西游记》中,那美猴王拜师学艺之际,同菩提祖师之间的问答。
千般法术,万种神通。我只问一句,可得长生否?
孙悟空可是得了长生?
王母的蟠桃也好,镇元子的人参果也罢,又或是那食之便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肉......
帝王的指尖于镜面之上缓缓摩挲,沉静且寂寥的眸中仿佛是带了笑意。
星星点点的、似乎是可以燎原的笑意。
“长生?朕自然是要的。”
不过......
有更多的话语被隐藏在那渊深且沉凝的身影之下,并未曾被显露。然而那镜面却仿佛是在颤动,却仿佛是察觉到了不安和不详。
区区长生而已,这既是一个道法显世仙神插手人间,未曾同俗世相隔离的世界。那么他所要的,自不会这么简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秦的天下既然因他而存在,又因他的死去而灭亡,那么再建立一个便是。
只不过这一次,于帝王的野心和野望中,断不容许二世而亡。
自当人人求长生,人人得长生,人人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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