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应下了与三皇子沈昭的婚事。
于沈昭,她并没有多排斥。
此人虽病魔缠身,但好歹是个君子,温文尔雅,上一世与她相敬如宾,在外人面前装了个琴瑟和鸣,实则至死,她与沈昭都没有同房过。
花锦没有爹娘想的那样有野心,也远没有花信以为的深重心计,她受尽宠爱长大,心思纯正,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若不是沈昭的心上人突然蹦出来,兴许上辈子囫囵就过去了。
但她经历过一世,明白别人永远是靠不住的,家人是,爱人更是,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可靠。
她爱自己,胜过爱别人,也愿意为了自己做一个自私的人。
逃是一定要逃的,花锦从重生回来的第一天起就着手离开这件事了,嫁给沈昭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休,届时她再离开也不迟。
这么想着,她干脆装病,整日躲在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再过三天就是兄长花信的生辰了。
上一世,花锦贴心的为阿兄缝了平安符,又托人锻造了好刀,为兄长添了不少新奇玩意。
只是那时,她送完礼就遭到了斥责,阿娘上官夫人将她带去偏殿,问她当着长姊花瑟的面送这些东西,是在显摆什么?
上官夫人:“玉儿是你长姊,从前吃了不少苦,你这样送礼,难免让玉儿多想。”
其实花锦很多次都想说,长姊是吃了很多苦,但那些悲惨的境遇,不是花锦造成的,凭什么要她来承担长姊全部的怨恨与痛苦?
时过境迁,从前没说出口的话,如今花锦也不愿再多言。
吃一堑长一智,别人得寸进尺一分,花锦便退避三舍,她从来都不是喜欢与人相争的性子。
她攒的钱都是要用来远走高飞的,从库房里随意挑了个小玩意就遣下人去打点了。
花锦其实并不期待花信的生辰宴。
她早就变成了人人相传的笑话,从前定她做太子妃时,旁人有多羡慕,现在就有多迫不及待见她出丑。
上一世的生辰宴,她挨了不少白眼,众星捧月惯了,对这种指责的声音只感到绝望,那日太子沈焰也在场,他与长姊熟稔亲昵,更衬得花锦像傻子。
花锦因为送了贵重的礼物受到了阿娘的指责,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接下来,又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长姊花瑟送的风景画被人泼了墨,毁了。
花瑟身边的婢女一口咬死是花锦做的,花瑟哭的泣不成声,竟晕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指责席卷了花锦。
她不甘心,求阿娘明鉴,上官夫人不理会她,说她妒忌心太重,罚了她一个月禁足。
花瑟不满足,扬言爹娘包庇花锦,收拾行囊居然要走,上官夫人没辙,只好又罚了花锦家法,掌罚的婆子执戒尺打了花锦十下,此事才作罢。
花锦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找到证据,证明此事是花瑟诬陷她。
上官夫人寒声问:“你们姊妹俩,是想逼死阿娘不成!?”
原来上官夫人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花锦是被污蔑的,可她为了宽慰心思敏感的花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上官夫人何等精明,自幼就在宅斗中长了八百个心眼,花瑟那种小手段怎么可能骗得了她?可她为了疼爱的女儿,甘愿做傻子。
花锦当时跪在廊下,只觉得寒意刺骨。
长久下来,她常常也觉得,是她欠了花瑟的,她不该承受花家人的溺爱。
过去的十数年像一场美梦,都不用戳破就碎了。
这一世,花锦提前就防备上了,可她叮嘱好添云,又恍惚许久。
花信的生日宴还是如期到了。
花锦刻意晚去了一阵子,待她到时,客人已来的差不多了,花瑟已经出够了风头,她温婉的形象深入人心,再加上太子储妃的位子加持,众人待她已十分尊敬喜爱。
花锦执团扇半遮面,她今日未施粉黛,只涂了口脂,可她容色艳丽,皮肤白皙,一身绿衣,清丽端庄,即使不想惹人注意,可她的身份,她的容貌都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花锦抬眸瞥了一眼,察觉到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一紧,只觉得又要完了。
她忐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身边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敬皎皎,庆国公之女。敬皎皎拿手遮着,凑上前与花锦说体己话。
敬皎皎是个人精,原先听着太子殿下要改娶花家嫡长女就觉得古怪,今日一来就猜到了花锦的处境,见花锦小心翼翼,打扮都不敢,素丽简朴,头上连簪子都是不扎眼的。
敬皎皎实在搞不懂花家爹娘的做派,心里为花锦难受,又不好明说,只能缠着花锦哄她。
“我瞧我们窈窈今日虽素净,风姿绰约,却也迷的皎皎都不知道该夸什么好了。”敬皎皎是个心直口快的,她这么说完,旁人哪敢再开口嘲讽找茬。
窈窈是花锦小名,自从长姊花瑟归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敬皎皎伸手捏花锦的脸,花锦心里温暖,亲昵地蹭了蹭敬皎皎的手:“谢谢皎皎。”
敬皎皎低声在花锦耳边说:“别难过,你长姊才归来,花伯父和上官伯母一时端不平水也难怪。三皇子也不错嘛,去年封了燕王,除了有些小病缠身,也不打紧的。”
花锦含笑不语。
她俩窃窃私语,花瑟在一旁早已黑了脸,所幸太子殿下几次三番派身边的太监来给她传话,这才缓了花瑟心中的扭捏与烦闷。
主人公花信到了,众人这才缓缓入席。
花信亲昵地拉着花瑟,爹娘站在一旁含笑看着,阖家团圆的画面。
敬皎皎只觉得要上火,她挽着花锦的手腕,竭力没话找话,花锦也一一应着,瞧不出一丝异常。
敬皎皎偏头看,只见花锦眼中澄澈,没有一丝难堪,正是这习以为常的模样,让敬皎皎心里更加难受,设想如果这是她自己,恐怕当场就要掀桌子了。
宴席如上一世一样,只不过这回花锦送的礼物低调,没有让上官夫人责骂。
太子与花瑟熟稔,二人的婢女太监频频去对方那边传话,众人眼神瞧着他二人,浮想翩翩。
嘲讽花锦的也不少,但碍于敬皎皎犀利的眼神,讥笑声小了许多。
敬皎皎在花锦耳边说:“怎么不见你未来的夫君,燕王殿下。我记得你家与燕王殿下不曾交好过,上官伯母也真忍心,让你嫁去一个不熟悉的夫家。”
说完这句话,敬皎皎自知失言,想补救,却觉得怎么说都显得苍白无力。
花锦下意识抬眸,只想起上一世在宴席上与沈昭的一面之缘,沈昭那厮端坐,他目光下敛,淡然看着桌上酒肉,自带清冷疏离之感,他的轮廓锐利清隽,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就是这个男人,前几日,挡了她的逃跑路。
花锦计划好了路线,唯独没算计意外情况,皇子们恰巧在附近涉猎,她孤身骑马,引来了沈昭。
沈昭居然认得她,见她第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下来。”
沈昭知道花家那点鸡毛蒜皮事,一瞧花锦走的路偏僻,去的方向常有京城商贩路过,很好混出去,不难猜到她是想逃跑。
逃离这里,就可以逃离上一世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只有她不会抛弃她自己,只要离开这里,往事就可以真的像云烟一样散去。
花锦决绝的要走。
她万万没想到,沈昭这厮唇角微勾,扬声说:“得罪了,花三娘子。”接着,不待花锦反应,沈昭就飞身上马,将她生硬劫了下来。
他还挺懂男女有别,将大氅披在了花锦身上,送她上轿,遣了手下护送她。
那日花锦愤愤掀开轿子的小窗,气的脸颊泛红,瞪沈昭一眼。
花锦呼吸急促起来,恨不得冲上去把沈昭的蹄子撅断,让他再能耐的飞身上马。
沈昭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愤恨,镇定自若地瞥了回来,花锦撇撇嘴,没敢明着翻白眼,连忙收回了视线,愤愤关上了小窗。
沈昭气笑了。
花锦生的明媚,她眼尾上挑,杏眼水润,方才瞪人就像是娇嗔,全挠在心里了,那日沈昭身边侍候的太监瞧了,回去就禀了皇后娘娘,硬撮合了一场孽缘。
敬皎皎忽然怼了怼花锦的腰:“窈窈,你那长姊,又想做什么?”
花锦回过神来,知道今日的好戏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她挨罚,这一桩污蔑大戏,又要重新走一遭了,但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撑到了宴席最后,人散的差不多了,送着客,上官夫人冷冷地扫了眼花锦:“你留下。”
敬皎皎本想走,但她一听上官夫人这话,当下脸皮厚起来了:“皎皎今日也住上官伯母这儿可好?与窈窈一间房便可。”
上官夫人歉疚地欠身,又不着痕迹瞥了眼花锦。
花锦不想此事牵扯太多人,她偏头,安抚的笑笑:“皎皎回罢,改日我登门拜访你可好?”
敬皎皎蹙眉,看了眼对面,花瑟眼眶泛红,不住低头擦泪,花家大公子花信在一旁体贴的宽慰,这阵仗,花锦要被坑死啊。
可她拗不过花锦,只好强撑着笑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人走茶凉。
花锦跪在殿下,前世的因果丝毫不留情面,还是砸在了她的头上。
可她的不甘心,早就被碾碎了。
上官夫人坐在夫君花忠身边,对着花忠使了个眼色。
花忠看向花锦,寒声怒斥:“孽障!跪下!”
添云慌乱无措,刚想为花锦辩白,却见花锦已经熟练地跪下了。
见花锦认错态度极好,兄长花信先冷哼一声:“我先前就同你说过,你若再犯事,我绝不会再为你求情。没想到你不知悔改,居然毁了玉儿送我的礼物!”
花锦故作诧异地偏头看向花瑟,只见花瑟可怜兮兮地掩面哭泣。
花锦时常想,或许她现在做的才是噩梦,梦醒以后,爹娘还是对她温柔如旧,阿兄会为她挡罚,惯着她,带她偷跑出去放灯,她会与沈焰登船,看人间烟火,待春日,她会嫁作太子妃,与沈焰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可她抬眸。
只见爹娘木着脸,眼中是藏不住的愤怒,兄长说的激动,难掩厌恶。
连她从前以为的挚爱,也对她不屑。
也罢。